也不知谁家孩子给大人推了出来,定睛一看,手中拿着个自个拳头大小的杏子,要硬塞给宋叔。
他乐呵呵一笑,接过往身上擦了擦,咬得满口酸汁,这才道:
这贼,非人,乃定风大夫受朝廷赏赐得来的一根蜡烛。
有人就惊疑了,蜡烛怎么还能成贼了?
宋叔指着这人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蜡体特殊由朝廷制成,烧之千年而不尽,每夜都会给定风大夫点上,助其研读医书、调整药方。
可是如此一来,久而久之,蜡烛饱受定风大夫妙术熏陶,也就渐渐诞生了一点灵智。
唉,可惜喽,有这点灵智跟着定风大夫不好,怎么落地成了贼呢?一人叹了口气,让宋叔看得这人一阵满意。
嗯,是个会捧场的……
的确,这蜡烛虽然有了灵智,却是个歪把子,拇指大小的脑仁里尽是些糟主意。
祂跟着定风大夫见了咱们胡同里破伤风的情况,又见到定风大夫日夜都要研究,就趁着大夫睡觉之时起了偷梁换柱的心思,用一个模样相似的普通蜡烛就把自己给换了出去。
嘿,这还不够!祂可是想把定风大夫都给换喽!
于是,左右一变,这蜡烛就成了人的模样,在座请看!
话音落下,他将盖在冯夭蜡像头上的灰布一掀,露出其真容,引来众人阵阵惊呼,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叫骂。
吶,看了么,这便是祂变成的,是不是还有几分人的模样?可惜这獐头鼠目之像,哪有半点定风大夫医者仁心的风范?
祂琢磨着不行,就寻思了个主意,将定风大夫官文搜出来,火焰一烧,就把定风大夫的名字给烧成了自己的。
让我看看,嗯,冯夭,真是怪名字。
往后,祂就假借定风大夫的名义,跑来咱们红豆杉胡同问诊开方,还给人做什么放血治疗。
那效果,啧啧,还比不上田里吸血的腌渍货!
众人一阵发笑,笑完之后就有人问了,那定风大夫呢?
定风大夫呀,那般专注,又心性纯真,哪里想得到区区一个蜡烛还能有这般心思?
直到治疗的法子给彻底弄通弄透了,他一出门,到了咱们胡同,这才见这儿怨声载道,说他定风大夫的不是。
他左右一打听,才知道是自己的蜡烛在乱事。
于是定风大夫也不解释,就往凳子上一坐,开始给人针砭治疗。
那……该是有效了?
当然!立竿见影,效果杠杠的!
这下,谁是真的定风大夫不是一望便知?
这假的蜡贼瞅着定风大夫心善,还想跪下来求饶,谁料这一跪下,就给后头孩子见到了古怪。
这冯夭屁股上怎么还有根东西,像是从脊髓里跑出来的一样?
你们猜是什么?
是什么?
是根灯芯!
牛姐家的孩子,往那上头一抓,猛然一拽……好家伙!就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众人看着冯夭绝望哭丧的脸,都恍然大悟一声,而后便骂起活该。
这叫——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区区一个蜡烛也敢冒充人家定风大夫的,若是去学人家大夫的医术,指不定还真能混出个什么,可惜这机灵劲都放到了歪门邪道。
故事说完,便有人端来凉茶给宋叔。
他也不客气,将灰布一盖,吹吹气,悠哉悠哉喝起了茶。
碗里的茶喝完,人们又将眼睛看向了他,他自然乐得将故事再说上一遍。
话说,这定风大夫……
听完了宋叔的故事,翟录川心中颇有感慨。
说书人的嘴就是和咱的不一样,嘴巴明明不大,吧嗒吧嗒,一好好的事就成了可以流传下去的民间灵异故事。
再加上有蜡像这么一摆,嘚了,这红豆杉巷子十天半个月里,定然都是人山人海!
现在还是情况没给传播出去喽,往后的还会更热闹。
“道官大人,宋叔拿了蜡像会不会碍了您的事,要不要让小的们去……”
翟录川瞥了庙设一眼,摇摇头,“算了,你们回去吧,不必再管这边的事了,我亲自处理。”
唉,庙设往心里叹了口气,“那小的们就先去了”,说罢离开这儿,往人群里拉出了几个同伴,便出了红豆杉胡同。
翟录川见其背影消失在转角,又往自己所处巷子里阴影深处退了几步。
整个人都埋到了无人望来的阴影中,她眸子里却开始泛起茵茵光泽。
纸鹤被光芒卷着脱离手心,遥遥向人群上空飞去。
这一刻,她好似化身为神灵,睁着一只眼睛,正俯视着胡同红尘里的众生相。
说书的、端茶的、捧场的、听得欢乐的、越听越是心虚的……
世间之人,各有各的相。
在这些人里,她同样看到了正在离去,嘴上说着“晦气”的庙设,也看到了身子大病初愈,手里攥着个肉包子却舍不得吃的孩子。
孩子身后站着的妇人,眼睛里的麻木早已散去,望着红豆杉下说书人带着一抹感激。
定风大夫是救人命,说书的宋叔又何尝不是呢?
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宋叔早已隐退说书的行当,对说书自然没有什么执念,他这赶着去编故事,甚至还要如此大张旗鼓,哪里是为了什么说书?
同理,那庙设也不是真替她道官大人着想,人家银子聚沙成塔都在冯夭兜里呢,还有这蜡像,前者是现成的收入,后者是一条光亮的财路,最后什么都没捞着就被道官大人给打发走了,可不要说声“晦气”吗?
唉~,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翟录川收回目光,眼皮半耷拉了下来,将眸子里的人性给遮住,目光又淡漠了三分。
如此,她视野里的众生相也被抽离走了具体的形体,化作抽象如同篆文一样的水墨笔画。
寥寥几笔,便将一个人给勾勒了出来。
在这些歪歪扭扭的墨色线条之中,她瞅见了一个格外显眼的存在:
定风大夫
这四个字来得格外完整,隐约还能见到其周身蔓延出一丝联系,朝着一个方向延伸过去。
只是这距离太远了,还没连接上冥冥中的指向,就如烟儿一般,散了。
翟录川收回目光,纸鹤亦随之沉降。
这时,纸鹤稍微一顿,原来是见到一只乌鸦,呱呱地落到了本体肩上。
收了神通,她拿下乌鸦腿上绑着的纸条,摊开一看:
兵怨
走了走了,冯夭之事了结,该去忙活下一件事了。
人间道官,乱世而生,可忙着呢!
定风大夫区区一个小位,左右不出红豆杉胡同,料想也不会有谁窥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