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十月初八这日,长安是许久未曾有的好天气,只见秋日方自东方升起,便肆意投射出璀璨金芒,一览无云的碧空朗日下,长安城内早已被清扫的干干净净,仿佛水泼雨洗过一般。此刻还未过辰时,长安城内的百姓已是穿戴的整整齐齐,自发而统一的排列在长安城至皇城门口的街道两边,脸上是不曾掩饰的喜悦心情,好似正逢年关一般。
就连方来长安的外乡人也知道,今日的长安,或者说是整个大周迎来了一件举国盛事。原来,由太尉长子杨晋带领的平西南大军平息了在西南盘踞数朝,屡屡进犯的叛军,不仅彻底瓦解了叛军的精锐主力,更是招降了叛军首领,自立为梁王的萧氏和他的王室宗亲们。
对于岭南道的百姓而言,岭南道行军总管杨晋是将他们从水深火热的战乱生活中解脱出来的救星神衹,于大周的百姓而言,杨晋更是继御陵王赵翌之后又一位杰出的将军,是能够守护他们平安,扬大周国威的战神。
正因如此,此次杨晋带领的大军将接受到天子所带百官的亲自迎接,这般无上荣耀的场面,长安百姓还是在四年前,御陵王赵翌平齐归来时曾看到过。
在凉爽的微风中,秋日已高高升起,悬在碧空中,眼看辰时将至,长安五品以上的京官朝臣已然着朝服规整地自皇城鱼贯而出位列两方,只听宫廷礼乐声奏响,天子羽林军,神策军身穿礼制胄甲策马自高高的城门走出,云鬓丽影的宫娥则紧随其后,挽高髻,着华裳,手提琉璃缀宝流苏红灯,一刚一柔完美辉映,下一刻,着天子明黄冠冕的元成帝陈玄这才坐于御辇上缓缓而出。
在太尉杨崇渊的带领下,中书令李章,尚书令上官稽和朝臣们皆按着品级转向天子,遥遥俯身下拜,百姓们也皆仰视天神一般虔诚下跪,山呼万岁之声瞬间整齐划一的响于皇城上空。
李绥携着宝缨,与李氏共立在杨皇后身侧,此刻她们这些女眷皆站在皇城城门之上,将今日场面尽收眼底。
沉重而浑厚的号角之声“呜——呜——”卷地而来,下一刻,城门上遍插的旌旗似是收到感应般,烈烈作响,只听铁蹄声“哒哒——”犹如潮水由远及近的推进,在阳光下,李绥看到身穿玄黑胄甲,手握长矛配盾的骑兵自朱雀街列队肃整的朝这一方走来,其后是几辆囚车,即便很远,李绥也能猜到,坐在其中的萧氏宗族们是携着如何颓丧不安的心理。而再往后,便是步兵方阵,整齐划一的步伐仿佛能让她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震颤。
平静地李绥遥望这一幕,身后不少女眷低呼出声,对于她们而言,这一幕是极为震撼难见的。而在脚下的长安城中,百姓们也争先恐后地呼喊杨晋,竟是比之天子还要让他们心生憧憬。
李绥不易察觉地侧首看去,只见杨皇后在这些日子的调养下看起来已是好了许多,此刻仪态端正,笑容和煦而骄傲地看着脚下,相比而言,身侧的上官昭仪和太尉夫人李氏的表情就难以言喻的多,李绥能够看出来上官昭仪是在笑的,可那一份笑容下却是对未来难测的不安。而姑母李氏,笑容便如玉清观正殿供奉的宝相庄严的神像,携着俯视一切的了然,而在那幽深的眸底,是只有她能够察觉到的隐忧。
随着号角止,礼乐起,身披天子亲赐黄金甲的杨晋意气风发的坐于汗血宝马之上已然来到城楼下,只见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尽显英姿勃发之气,也几乎是同时,身后跟随的骑兵也是以同样迅疾地速度落地。
胄甲铿锵有力地碰撞声中,杨晋大步阔然走向元成帝,单膝跪地,声音厚重地扬起:“臣杨晋携梁王,宗室,降将拜见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杨晋声音方落,杨晋身后的百千将士山呼出声,刹时间一切礼乐停,只有无尽地风声吹动旌旗,相比于眼前的骁勇男儿将士们,那些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浸淫多年的朝臣百官一时竟显得渺小柔弱了许多。
“将军威武,将士辛苦!”
眼见元成帝欣慰地双手亲自托起杨晋,身后将士们感激声顿起。
就在此时,手奉御诏的礼官上前来,恭敬地展开,随之高声道:“陛下诏——”
话音落下,百官俯身再拜,百姓皆恭敬跪,杨晋携着将士半跪,静静等待着期待已久的一幕。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兹征岭南道行军总管杨晋,骁勇有谋,于平南一役立不世之功,救百姓于危难之中,朕心甚慰,特擢升为并州总管,封骁勇侯,食封一千三白户。副统领杨彻,封雁门郡公,食封八百户……”
听到元成帝的御诏,李绥看到得体的笑在李氏眸中一点一点碎裂,相比之下,立在元成帝身侧的杨崇渊,此刻是不加掩饰的与有荣焉。
而此刻的李绥很清楚,如果说从前的杨晋是一只酣睡于李氏枕边的乳虎,而今便成了被插上双羽的猛虎,自今日起,李氏与杨晋和其母族曹氏的争斗将就此拉开帷幕,不死不休。
当观礼归来,李绥有些疲惫地换下薄纱衣裙,松了发髻,正悠悠然躺在美人塌上看书,就在此时,便听到有婢女进来欣然笑道:“郡主,大郎君着人送东西来了。”
对于婢女的话李绥并不惊讶,李氏虽一向与曹氏不对付,但大朗杨晋却是个洒脱人,自小因着长兄的身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多有维护。
记得小时候三郎杨彻玩弓箭不小心射杀了杨崇渊最爱的绿鸟,或是四郎杨镇被禁足期间偷偷翻墙出府犯下许多的过错,皆是杨延说情,杨晋劝慰才免了几顿板子。
而对于她们这些女儿家,杨晋但凡是出府,公差也好,私游也罢,皆会带回来许多当地的新鲜玩意儿或吃食。
当李绥翻看着琳琅满目的东西,只听得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看来,我是慢了长兄一步了。”
话音落下,李绥抬头便见杨彻走了进来,看起来比之离开长安又蹿高了几分,神色眉宇间也越发坚毅,有了长安贵公子所没有的男儿气概。
“原来是大英雄回来了。”
李绥笑着佯装起身行礼,杨彻闻言爽朗一笑,上前轻弹李绥的额头道:“我就知道你会促狭我。”
李绥闻言躲开,这才坐下挑眉道:“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杨彻眼神示意,身旁的贴身随从常羲也捧了一盒子上前,一打开共有三层,最下面是一些把玩的物件,中层是女子的饰品,倒与长安时兴的不同,最上层便是香料盒子。
李绥在杨彻的示意中一一打开看了,看的出来杨彻是花了些心思的,样样东西都按着她的喜好来,华丽却不繁复,简单也不失品味。
“看来以后我得多祈祷,你们多出长安办差的好。”
听到李绥的话,杨彻不置可否的一笑,接过念奴奉上的茶水饮了一口,眸中熠熠,话语骤深道:“此番离开长安去了岭南道,一行数月我才知天下之大,山河之美。”
李绥闻言心下微动,却见杨彻停了话头,转而看向她时,已扫却方才不易察觉的深沉模样。
“只可惜你不曾一见。”
听到杨彻转了话,李绥没有深问,只佯装嗔道:“你明知我们不似你们男子,天下之广,可尽情驰骋,这会子来,你是为了眼气我的。”
感受到久违的斗嘴氛围,杨彻笑了笑,随即道:“你莫恼,待日后有机会,我便带你走一走这江河,你不是喜欢琼花?我们便去广陵如何?”
见杨彻来了兴致,李绥心下异样,侧眸佯装打趣道:“待明儿你先说动了阿耶和姑母一起,再言这些罢。”
见李绥似乎会错了意,杨彻没有再说。
他方才所言,便是他心中此刻所想,或者说一直所想。
他想要的,是带着她,二人,两马,纵览这大周万里江河。
却不是李绥口中,还有众人一同的出游。
如今他早知晓,李绥与二郎杨延的婚事已然做罢,既然阿娘一直想将阿蛮娶入杨家门,如今看去,只有他最为适合。
没有人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而这一切,都来的那般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