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布置在毗邻杀妖现场最近的酒楼,春江楼。
楼前一只深坑,正在官府的指挥下,由百姓自掏腰包、自愿填埋。当然填埋之前,早有仵作将糊涂一团的血肉泥清理出来,因分不清那些血肉是谁,只得等稍后查失踪人口时再定夺。
人类的每一场大灾难后,重建工作都是悲伤与欢喜共存。悲伤,当然是因为痛失亲友。欢喜却难解释,有人为劫后别人死、自己生而庆幸,有人为往日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终告结束而喜获新生,有人为灾后重建的破旧立新而财源广进,有人为神降灾祸处罚恶行而笃信献奉……
那女人已换去血衣,依旧一袭白裳,立于窗口,仿佛看一道美丽风景,望着灾后的人间百态。
“请问兄台名讳?”
“姓俞,名布心。”
“噢,俞兄……”
“唤我布心吧!”
沈流光没话找话地问出了她的名字,bù心?是一步两步的“步”,还是布衫的“布”,抑或是“不要嘛”的“不”?
“俞兄!噢,布心。我叫陈溢彩,这位是我的好友沈流光。我俩合在一起便是流光溢彩。兄弟缘分嘛,连名字都连着筋。”
听陈溢彩这样介绍,沈流光有些想笑。沈流光,本就是他为了掩护身份,信口胡诌的名字。
这么粗浅的巧合,他却当缘分。人啊,有时候就喜欢自作多情。将一段空中楼阁的感情,立碑刻传、签字画押、印制证书、四处炫耀,教自己确信,教别人确信,这情深。骗人,亦骗己。
还好,他只是妖,不是人。
“布心,今日你力除妖怪,真是英雄盖世!我陈溢彩从没见过英雄,你可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英雄了。”
“是吗?其实我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啦!杀妖的时候我也会害怕,有一会儿躲在牛毛里硬是不敢出来。”
“呵,你还真是诚实可爱!”
看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沈流光心里泛起微微酸意,痛恨自己来“作陪”。又看窗外天色渐晚,夕阳早坠,暮色四合,忽的想起今早那个妓,不如去赴约。
“布心,溢彩,你们慢慢吃,我还有约,先走一步!”沈流光起身告辞。
“好,改日见,沈公子!”布心说完客套话,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对面的男子身上,不再多看沈流光一眼。
“噢,我忘记了,你还要赴莲儿的约。”见他要走,陈溢彩表情有些失落,但瞬即转喜。“祝兄长不负长夜,所向披靡!”笑得虚假,咬牙切齿。
“这点信心愚兄还是有的,兄弟瞧好吧!”他笑着拱拱手,乜眼瞧布心,她的眼光正一刻不漏地洒向陈溢彩。情根已种,对于男女之情,沈流光还是有些直觉的。
怅然若失。他一介蝶妖,已有500岁高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从未有过失落,即使初为妖时,被初恋背叛抛弃,他也从未失落半分。只是随便找个女人来,灼烧欲望,寻欢作乐,延续他冗长的生命。
命很长,不可负了这良辰美景!沈流光摇摇头,将失落抛诸脑后,心若重生地走进花满楼。
“哎呦,沈公子,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早上您兴冲冲走了,说是去看热闹。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您盼回来了。”老鸨喜笑颜开地迎上他。
“贞妈妈真逗,盼星星盼月亮,你是盼这个吧?”沈流光向怀中伸手,化出一包银子,老鸨眼尖早一把抢过去,喜滋滋打开包,略数了数,脸上的喜色更浓了。
“沈公子,瞧您说的,我贞姐是那种只认银子不认人的俗人吗?不过开门做生意,总要养活一大家子吃饭不是?要不,一个个女儿都饿得赖鸡似的,您沈公子怜香惜玉菩萨心肠,也不忍心瞧不是?”
老鸨原名贞洁,不知道姓什么。不过烟花女子,大多不愿吐露姓氏,毕竟都是被逼无奈才操此业,谁没有一段不堪的屈辱和忧伤?
“哈哈,贞妈妈,我是越来越爱听您说话了。”沈流光一手拉过她保养得当的纤纤玉手,借着力势搂着她的腰几个转身,进了大堂。她虽年华老去,却一脸娇羞地边转边看向他。兴之所起,他在她半老徐娘的脸上轻轻一吻,一枚玉扳早套在她的一根指上:“怜香惜玉,是我的荣幸!”
贞姐脸颊微红,亮起扳指,凑着灯光仔细打量,估摸它的价值。“沈公子温柔多情,出手大方,我若是再年轻几岁,为您赎身从良也愿意。”
“哈哈,这福气太大,我可不敢当!”沈流光大笑。认识沈流光的人,都知道他虽留恋烟花,爱慕美人,却从来不娶妻纳妾。现今还是孤身一人的黄金狗。
这个世界很奇怪:
女人,再有钱,再独立,也希图攀附一个男人的温存。
男人,再有钱,再多情,也绝不会因一个女人放弃生存之道。
沈流光很清醒自己所来目的。“莲儿姑娘可在?”
“莲儿今日身体欠佳,不如让簪花姑娘相陪如何?”
“贞妈妈,莲儿是有客吧?不必叫簪花姑娘,今日我沈流光有空闲,等一等莲儿也无妨。”说着拉过一把交椅,稳稳当当坐下。
“呵呵,想不到沈公子对莲儿如此深情,我替她向您陪不是了。您稍坐,我让人来给您唱曲儿解闷儿。”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听着《牡丹亭》享受这良辰美景,筝蓉唱的好,扮装也俏,沈流光有些迷醉了。
筝蓉是花满楼里昆曲唱功最妙的。据说她从小学戏,父亲是某个戏班的班主,不知为何沦落到这烟花巷里。她形容尚小,还未到接客年龄,是以贞妈妈便拿她的昆曲做招牌,招揽文人雅客。
“公子,请喝茶!”筝蓉唱毕端上茶来。
他接了喝过,又拿只空杯倒上喂她喝,毕竟未经风月,她抿了一口,一脸羞涩。“谢公子!”
“莲儿姑娘今日接的什么客?”
她喝完,将两只空杯又续上茶。“听说是宫里来的。我见过一眼,说话尖声尖气,面上极干净,连根胡须也没有。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客人。”
“噢?”他心如明镜,原来是个太监。
这时就听楼上起了喧嚣。
“臭婊子,什么东西?让你陪爷们儿,还不乐意。”声音果然够尖够细,像个女人。
“我不愿,就不愿,怎么啦?你他妈就不是个男人!”是莲儿的声音。
“妈的,你敢说我不是男人。臭婊子,今儿我要不把你碎尸万段,我就……”一阵摔砸翻柜的声音,掩盖了后面的话。
“啊……”只听莲儿惨叫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