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初平三年的冬天,天气骤然冰冷,来自西北高原的冷风,在两岸群山的夹迫下,刮过燕赵之地,随即在华北平原纵横驰骋,直在大河南岸的东岳泰山处来回盘旋。寒冷的忽然到来,使得一支在泰山山岭间穿行的人马骤感意外。
正是杨奉韩暹一行人。
当他们从郑县出发的时候,还有些许的暑气,一路时常能遇到不期而至的大雨,雨水过后,天地便为灰暗奥热的湿雾所笼罩。这幅情景,使原本在家乡备好的秋衣显得过于累赘,行旅他乡的行人们浑身都热透了,于是便又重换轻衣,沿着水流一直东行。
只是路的坎坷与辛苦总是出乎韩暹等人的意料。抵达武关时,武关已为刘表所占据,因此他们不敢堂皇过关,只好间行山路,花三倍的时间绕过武关,但近万人的队伍隐藏不了踪影,武关的荆人在丹水发现他们渡河的痕迹后,立刻禀襄阳。
经过年初的战事后,襄阳对凉人可谓深恶痛绝,闻之立马发兵追剿。两军在顺阳相遇, 白波军毫无战意,只好停止休整, 从顺阳北蹿到伏牛山里。
但即便如此, 荆人也一路追踪, 在析县、郦国一带来回徘徊,使白波军不得出山, 也不得补给,几日下来,白波军只好放弃就地夺食的打算, 跋山涉水近百里直至西鄂,这才甩掉荆人的围堵。草草洗劫过两处乡野后,他们片刻不敢停留, 从望花湖北岸入前转山,经中阳山直入颍川。
照原本预计,他们约耗费三日穿越南阳进入豫州。但经荆人的袭扰后, 白波军耗时二旬方才抵达昆阳。而与消耗的时间来说, 军中兵员损失更为惨重, 因围困山中,军中缺衣少食, 约有四千余人因饥渴掉队逃亡。剩下的行人们都为此颇感前途渺茫,连号召东行的韩暹心中也蒙有阴翳。
等到了颍川后, 白波军的日子好过了些。此时的袁术正于沛县萧县一带集结重兵, 以抵御兖州更苍军, 顾此失彼之下,颍川汝南一带不免空虚。
汝南诸县承平日久,也全没料想到, 从荆州凭空蹿出一支人马, 以至于白波军路过西平县时,发现城门四开不守, 防御如同无物, 白波军惊喜至极, 当即入城拷夺钱帛粟面,所获足一月之用。更令杨奉韩暹满意的是, 汝南中多有黄巾遗民, 他们听说白波军要去前往临淄,纷纷前来投靠, 广受西平一县之地, 依附之民便多有六千之众。韩暹大喜过望,干脆在当地黄巾指引下, 先后强掠定颍、召陵、征羌、西华四县,短短一旬之内便扩充至四万余众,形势如此顺利,以至于三人私下商量,是否先占据一地观望形势。
但好运终有尽时,到了九月中旬,袁术的大军还不知何处,反是陈王刘宠率陈国之兵率先南下与白波接战,刘宠乃是著名贤王,麾下虽只万余人,却多是精兵猛士,而白波这十余日的扩军,也不过都是些无甲饥民而已。双方在西华交战,白波军两个时辰便遭受脆败,抢掠所得也旋即丢失,最后仍是六千余人往东北逃窜。
他们逃到虞县稍作休整,才发现自己已处于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北方的济阴诸县正有兖州军驻防,东面的沛国又早有袁术大军云集,西面陈王刘宠仍对他们穷追不舍,三者虽无联系,却将白波军东进的道路尽数堵死,几乎是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全军对此情形绝望至极,最后不得不做与刘宠拼死决战的打算,但在这濒临死亡的前夜,苍心生悲悯,竟又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白波军这一月行动涉及豫州三郡, 影响自然非小。以至于临淄朝廷也耳闻说,在豫州有一支黄巾余部崛起, 临淄朝廷摸不清这支黄巾源自何处,但仍派遣使者来试图招揽, 其使者便是在这个时刻找到了他们。
这名使者姓吴名通, 年龄不过三十岁左右, 但为人却极为老成。他打听清楚白波军的情形后,当即做下决定:亲领白波穿过济阴。
三人闻之大喜,他们之所以如此困顿,正是短时无法找到可信的向导,如今既有使者接引,他们便大可放心了。
当夜又是一场秋雨迎头而下。军人们慌忙取出行礼中的牛毡蓑衣披,他们在雨夜里出城穿行,遥望四野,乌云盖住天幕,夜空里黯然一片,很多人都看不清周遭,只能茫然地跟着队伍向前行进。但他们的草鞋踩过满是落叶的大地,耳边尽是沙沙的雨水声和漱漱的碎叶声,他们便知道了,头都是萧瑟枯萎的枝干,秋天也快要结束了,而他们在这异地他乡,只能无助地相信一个他们并不认识的人物,跟着他走在这无边无际地泥泞世界之中,发抖着等这场雨下完。
他们赶了一夜,等到了天明的时候,六千人在一条河流旁稍作歇息,他们这才知道,自己竟在夜里赶了一百里的路,如今已经穿过济阴郡,抵达东缗县野。往东北再走一百里,便是更苍军驻扎的亢父所在了。
谷彃/span 全军闻之,士气大为高涨,只歇息了半个时辰,便开始继续行军六个时辰,终于在九月二十七抵达亢父。吴通安排白波先在亢父城野歇息,等他先回临淄禀告详情,待朝廷诸臣商议之后,再对他们做具体安排。
等吴通再回来时,已是十月初七了。只是眼前的景象却出乎他意料,处境平安后,在白波将士中绷紧的弦终于松下来,但孰料竟又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较关西干凉的风土而言,关东的天气更为潮湿阴冷,许多将士时有吐泻,病倒在地的更是不在少数,便连独孤去卑这般硬朗的男子,也调养了四五日。
好在没有瘟疫发生,他们这几日便这般聊以自慰。
吴通一直待到初十,等他们缓过劲来,才传临淄诏令,让他们三人先将军队留在亢父,自己到临淄去面见天子后,朝廷再对他们委以任命。
起初,三人对暂离军队颇有疑虑,但考虑到自己千里来投,也不得不表达诚意,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只领着二十余名护卫,就随吴通出发了。
他们沿着泗水北,从鲁县而达卞县,眼前逐渐从平原崛奇为山麓,并人们在太行吕梁之间,其实早已见多了绵延不绝的山岭,但眼见一座座山峰如出鞘剑锋般拔地而起,对他们也是新奇的体验,此时已无生死之忧,他们也就放松心情,欣赏起周遭的风景。
吴通领着他们从梁父山与蒙山之间穿过时,尾随的寒风终于跟踪而至。抬头看,昏黄的太阳依旧挂在天,但山谷间风声肆虐,柔弱的阳光照在身,没能感受到半点温暖。人们都已穿了皮袄,头戴兽皮的帽子,顶着风一路深入沂水源头的深谷。深谷逶迤而,所谓沂水也不过脚下数不清的小溪流,在黄土与石头之间像蚯蚓一样蜿蜒流走。到了晚,四周的山头都不见了踪影,天空中只留有一两个昏暗的星星。
这时吴通对客人们说,在西北边能挡住些许星光的高山,你们看见了吗。并人们的新奇劲过去了,虽然抬头看了看,却都有些不以为然,说并州的山能挡住子时的月,这不足为道。吴通却摇了摇头,对他们说,那便是泰山。
并人们顿时都不说话了,他们知道那是封禅的泰山。传闻三代之前,先有无怀、伏羲、神农、炎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皆封泰山,三代之后,又有禹、周成王、秦始皇以及本朝世宗封禅泰山,这都是流传万世的美谈,因此泰山也有“岱宗”之称,远非其余名山可比。并人们再次看过去,心中剩下的只有仰慕而已。
两日后,吴通一行人自妫山出群山,再往北十里,一座占地近方圆十余里的巨城赫然入目,吴通指着这座城道:“这就是临淄,几位自关中来,不知临淄比起雒阳、长安如何?”
他这话问得非常不凑巧,虽说雒阳长安都先后处于在董卓陈冲掌握之下,而杨奉韩暹先随陈冲征战,又转投董卓麾下,可雒阳与长安始终无缘见得,他们见过最大的城池,也不过是晋阳城而已。他们只好转而说:“晋阳弗如远甚。”
吴通“喔”了一声,韩暹见他脸不动声色,但话语里还是听出了几分失望来。
一行人下得山来,直奔临淄南门而去。远看觉得临淄壮观,但靠近后,并人才发现城池仍在修筑,堑壕、护城河、道路很多都未能建好,乃至于南门的城门都还在更换,要建好恐怕还得几月。可虽然有许多缺陷,但在韩暹看来,这里确实像是一座国都,因为这里有拥挤的集市,往来如流的人群,以显示此地充满了勃勃生机。
刚刚入城,吴通正要带一行人前去大将军府,忽然一匹快马从南门飞驰而来,从泥泞的驰道直向宫中冲去。杨奉看见快马的骑士背着一面绛色的旗帜,旗的黄雁好像在风中挥翅。他向吴通询问含义,吴通笑答说,那是捷报的意思。杨奉又问是什么捷报,吴通摇头说他也不知晓。
但杨奉也没有疑惑太久,一个时辰后,一个捷报在城中迅疾传播:大司马管亥攻破下邳,讨取陶谦,东海、彭城、下邳三郡皆降。举城欢腾,城民山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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