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时中,月明星稀,繁华的长街依然人来人往。
按大齐律例,大长公主薨后府邸会由宗人府回收,但因大长公主与卫将军夫妻对大齐有不世之功,因而把大长公主府改建卫府,赐给卫秋翎。
卫府在城南,离南城门约三里地,占地极广,靠山面湖,是个风水宝地。乌木制成的正门挂了四个大红色宫灯,显得沉肃庄重,两只麒麟立于台阶两旁,左右各有一棵松树挺拔屹立。
在三个身材娇小的少年躲在巷子旁窥视卫府,直到徐先驾马车到卫府门前停下,颜清下得马车,他三人方大步走出。
其中一个稍矮的少年道:“咦,主子您看,那不是颜大小姐嘛。”
那个着水蓝锦袍的少年连忙朝颜清挥手:“颜大姑娘,真巧了,我刚往这边玩耍就看到你来啦。”
她边说边向颜清走去。另外两个少年跟在她身后,明显是主仆关系。
颜清定睛一看,只见水蓝锦袍少年长得清秀可人,身材丰润不似男子,看着看着好像在哪儿见过——苗掬月!
“苗,公子。”
因对方作男装打扮,颜清还是称她为公子。
苗掬月像自来熟一般走过去蹲下挽着颜清的手臂,亲热地说:“清姐儿,你那么晚不好好休息到卫府来办事吗?也没个可心的陪你,正巧我家也在附近,晚上无事且陪你一道做个伴吧。”
颜清和苗掬月点头之交尚且说不上,在连溪寺时她因与董慧言交好而对推高出言不逊,这事颜清尚记在心里。
苗掬月的立场与颜清对立,现下竟然主动示好,事出反常必有妖,颜清不得不小心应对。
“京城近日不太平,苗小姐还是早点归家吧。”颜清先是婉拒,看她如何答话再作打算。
苗掬月却是挽起颜清左耳后一络秀发道:“清姐儿你发丝沾了东西,我给你拔干净。”接着她迅速附耳低说:“年家药行管出货的是我姨父,我可在他跟前美言好方便你的香料铺子进材料。”
颜清听后,觉得苗掬月所言可行,大家毫无交情甚至有嫌隙,有事相求怎能不聊表心意?
“有劳苗小姐,我这丫鬟有时候比较粗心,看不到细处。”
苗掬月站起来笑道:“哪里话,小草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我也是恰好看见。”
颜清点点头,看向徐先:“徐总管,就让苗小姐陪我一道进去吧,正好避嫌。”
徐先淡瞥苗掬月一眼,眼神明显有着不认同的情绪,却没有拂逆颜清之意:“苗小姐有礼,府里极少来贵客,今三位来访正是蓬荜生辉,里面有请。”
苗掬月没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
“有劳徐总管带路。”颜清亦是十分有礼,偏头看见康宁盯着骏马瞅,“兄长,来吧。”
康宁回过神:“来了。哇,真是好马,将来若是有那缘份我也得养匹踏雪寻梅。”
四蹄踏雪的骏马有市无价,十分难得。
颜清记在心里。
卫府门前的台阶有三十六级。
苏桅草抱起颜清走台阶,卫府的下人立刻把轮椅搬上去。进了硕大厚重的乌木大门后,下人把轮椅放下,苏桅草把颜清放上去推着走。
一行人绕过斑斓玉石砌成的仙鹤影壁,来到两旁栽满玉兰树的前庭,沐浴在一地翠绿与芬芳里。
徐先请颜清等人在正堂分主次坐下。
“几位稍等,小的去禀报公子。”
又吩咐下人上茶点。
颜清坐在苗掬月左边,心里暗暗感叹卫府的庄严气派,闻言道:“徐总管,无论卫公子愿不愿见我们,你都别与他置气,知会他后出来即可,我自有办法令他今日必须号脉进汤药。”
徐先微愕,霎那间红了眼眶,“敢情好,小的速去速去。”
他施礼告退,连忙往内宅赶去。
苗掬月长这么大,只来过卫府两回,还是跟着父亲来的。
在徐先走后,她再也掩饰不了心中的担忧,命婢子取来一叠银票递给颜清,“以前是我对你不敬,听说你近来挺缺银子的,这里有五百两你先拿去周转吧。”
颜清将银票推回去:“既然你能找我帮忙且别把我看作无利而不往之人,大家都有难过,我能理解。”
苗掬月一下羞红了脸,蚊子般小的音量道:“我只是想尽点心意,并无羞辱之心。我很担心他,可是我和他也没什么交情,想见一面总是非常艰难。”
她与董慧言交好事出有因,因和她一起交好可以结伴进宫找锦阳公主玩耍,到了后宫,偶尔能碰到卫秋翎。
在他与王女定婚后,能远远看一眼,她已心满意足。闻听他近日病得厉害,只寝食难安,无奈没有任借口到卫府拜访,傍晚探听得徐先要去请康大夫过府诊脉,她想到颜清大概会跟着来,故而立刻乔装打扮在巷子等候。
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然让她等到了。颜清不计前嫌带着她一道进府,她心里感激不尽。
男女之间总是绕不过一个情字。
颜清只觉无奈,“你分寸乱了,这门进出不难,可出去以后你该当如何?”
苗掬月父亲虽然只是个礼部侍郎,在朝堂人微言轻,可苗侍郎与年家是关系匪浅的亲家,年氏药行有苗家的股。两家经营药行风生水起,积累了大量财富,是朝堂三大势力一直在意拉拢之人。然而两家当家十分精明,每年只进献太后白银共六万两,实为孝敬皇帝之用,太后得一万两,与王、李、张三家毫无瓜葛。
因此年氏药行多年来经商畅通无阻,苗、年两家儿女成了香饽饽,是各世家大族说亲的第一批人选。所以太后曾想把长相清秀、身段丰盈的苗掬月指给许佑轩。
苗掬月二八年华,她的一举一动自然引人注目,乔装出行无法瞒天过海,她女扮男装随颜清到卫府之事,很快会传开,到时她不仅要面对父母的质问,还要承诺很多来自外界的压力。毕竟卫秋翎已由皇帝赐婚,成亲对象是王女,绝无让卫秋翎取平妻的可能。
那苗掬月作妾?
她又怎能作妾!
苗掬月立时红了眼,咬牙道:“我顾不了那么多,自从得知他病倒后,我坐立不安,心里想的念的全是他,生怕下人一时不察他便撒手去了。你知道这种感觉吗?它非常煎熬,我太难受了。如果你今晚不来,我便要潜进来!”
这就是古人道不完、叹不尽的情吗?
颜清很难理解,她对方青岷的感情并无如此强烈,当时只是觉得他一表人才,谈吐得宜,加之母亲对他赞赏有加称其为良配,自己便上了心认定未来夫婿非他莫属。相处半年以来,亦觉得他是良配,能携手一生,可恨的是他不仅骗她、负她,还让黎家灭门。
“情为何物?我不敢妄议,可这值得吗?别忘记,他已经有人了。”颜清不忍伤人,语气低低柔柔。
苗掬月垂首强忍悲恸:“可是我爱上他时,他才十三岁啊。”
他自小病弱,她都不敢打扰,连靠近时呼吸都会变得小心翼翼。
颜清苦笑,摇摇头,没搭话。
她没资格教训别人,连劝勉都很多余。
“我义兄和我会尽力救治卫公子,你放心吧。只是如果他不愿意露面,恐怕你今晚见不着他。”
徐先必定会将苗掬月乔装过府的事禀报卫秋翎,他那么聪明的人对苗掬月的情意岂会不察,得知后定然大发雷霆,厌她不知轻重,怎会见她?
苗掬月一听,刚忍住的眼泪立刻如断线珍珠一般往下掉,良久才小声道:“我会在这候着,不添麻烦。”
虽还是哭腔,气息却已控制很好,自制力还算可以。
颜清喜欢和聪明人结伴,至少情况能在控制的范围内,不会恶化。
突然间,一阵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从内里传来,猛烈而尖锐。
颜清闭起双眼,想着卫秋翎行为这样暴怒激进到底是为何?因为徐先擅作主张把外人请进卫府?还是她这不祥人?或是苗掬月之故?
他那双极清冷又陷有暖光的眼眸,看上去很简单,实际上颜清与他下棋时,只能通过蛛丝马迹捕捉他的棋路,而他本人的想法很难窥视,因为他不仅安静而且冷淡,仿佛对一切都不在乎。
散慢的态度有种生死看透的淡漠。
是不想活了吗?
他的生与死其实与她毫无干系,然而踏进了这扇门,若他真的自断生机,却会连累她。大抵到了他生她生,他死她亦然的严重境地。
再有一阵极其大的声浪从内宅透到前堂来时,颜清让小草推她过去。
“来人,马上带我去你家主子,晚了怕会出事。”颜清唤来守在门口的俏丽丫鬟带路,对方战战兢兢不敢推辞。
颜清才唤康宁跟随,“兄长,过会到了卫公子院子,你且在外面候着,待我唤你再进,可行?”
康宁给那些摔物什的声音惊得一愣一愣的,卫公子的身世谁人不晓?谁人不敬?谁人不怜?康宁也是非常痛惜,才会二话不说跟着过来。若以往卫秋翎肯找他看诊,怕早已痊愈了,也怪他自顾沉沦苦海,白害那么多贤士之后害病。
“清妹且放心。为兄会有分寸的。”
颜清出了门口,突然回眸望向苗掬月,见她垂着咬唇,一脸悲痛情真意切,才放心去了。
有些人心机深重,留个心眼也没错。
“主子,您跟过去不一样吗?为何要听那个颜小姐的话?”苗掬月的婢子替她鸣不平。
“主子,她根本不会医术,跟过去有何用?难道卫公子也中了她的媚毒不成?”
“还真别说,她从姑子庵回来后无钱支使,当街设摊下人赌棋获利,还给一个二流子欺了呢。幸亏卫公子出手,先是教训了那个牛氓,然后故意输棋与她,教她赢去好多银子。”
“否则我看她根本连住店的银钱也没有,更别说打赏那个掌柜的,得他指点前去找康大夫了。”
“哼,那康大夫亲家老爷上门几回求治无功而返,偏生给那颜小姐看诊还认她作义妹,怕不是有私情!”
二婢初时窃窃私语,而后越说越大声,甚至引来卫府当值丫鬟侧目。
苗掬月蓦然回神,斥道:“你二人何时变得这么碎嘴?若喜学长舌妇那套,回去立刻把舌头拔了!”
二婢立刻告罪认错。
苗掬月严厉地说:“我全凭颜清才进得卫府,迟管外头传言龌龊难堪,你等绝不可陷我于不仁不义的地步!再敢碎嘴,不仅你二人遭殃,连你们的家人,我一概发卖到矿井去!”
二婢才知主子心意,立刻跪下磕头,保证不会再犯。
卫府前庭宫灯普照,而内宅却是偏于黯淡,每隔一丈才有挂有宫灯一盏,颜色还是橘黄的,与前庭的正红相去甚远,给人一种忧伤沮丧之感。
他们三人随丫鬟去到南山园院门时,恰好徐先出来。
徐先一脸愁容,满额大汗,见颜清竟来了,连忙作揖道:“颜大小姐、康大夫,我家公子他……哎!”
颜清见状,只知若是按卫秋翎的意愿,她和康宁绝对白跑一趟。
过于残酷的时势不允许她无功而归,她能想象到那些见风起雨的小人一定会利用此事来陷害她和康宁,这小日子还要如何折腾?
颜清扶着轮椅站了起来,“徐总管,有劳你带我兄长和丫头到亭子等我消息,若无我通知别进来打扰,我会想办法让他诊治吃药的,你信我一回吧。”
徐先吃了一惊,伸出双手扶不得,又劝不得,有些痛苦地说:“这真是……小人也是无可奈何了,请颜大小姐多担待,小的感激不尽……”
他还想说些什么,颜清却将食指贴在唇上,“嘘,安静。”
她的声音此时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徐先立刻安静下来,只微微喘气,又很快平复,交待园中当值的丫鬟好生照顾颜清。
她扭头对康宁和苏桅草道:“你们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事已至此,康宁又能如何,连嘱咐颜清仔细双脚也不敢,只能带着苏桅草随徐先到前头的八角亭中等候。
南山院自有出机伶的丫鬟从旁侍候,一路引颜清进了主卧。
“爷在书房卧着,婢子不敢入内,大小姐慢行,有事且唤婢子。”
颜清还未回话,只听到里面沉沉一声怒喝传来:“滚,别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