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秋翎的书房在东梢间,四名美婢在东次间隔扇那儿候着,以为二人避嫌。
颜清若能后退便不会前进。
她对卫秋翎的厉喝充耳不闻,径直挑帘踏进书房,她踩地厚而柔软的地毯上,一抹金色迅速砸在她绣鞋边,发出低沉的响声。
为首的婢子心下一惊,慌忙外出禀报徐先:“大总管,主子刚才拿金器差点砸中颜大小姐了。”
徐先眉头一跳,“小草姑娘你跟进去吧,若我家公子实在蛮不讲理,你且带颜大小姐出来。嫣仪快带路。”
苏桅草心惊肉跳连忙随嫣仪入内。
颜清蹲下捡起块黄金小镇纸,接着朝里面抛去,“你丢我什么,我回敬给你,不怕累的话继续。”
卫秋翎听罢抬手摸了摸,恰好摸中一块墨砚作势砸去。
颜清看不到他的人,只能看到他瘦削的手掌竟抓住一块乌玉墨砚,立刻道:“这不行,我接不住。”
卫秋翎用力把墨砚放下,仿佛才听出声音的主人是颜清,又惊又怒地斥道:“颜清?你来做什么?徐先!徐先!”
另三名婢子你眼望我眼,其中一人咬牙上前:“主子,徐总管在亭子那头,婢子马上去喊他。”
“不用管他。”颜清眼光余光往后瞥去,接着往里面走去,放下了帘子。
卫秋翎卧在软榻,重重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听得有轻轻的脚步声接近,又忍不住骂道:“回头把你们都发卖出去,区区一个鸿毛般轻的女子都拦不住。废物。”
颜清听得出他的腔调带着一种明显颤音,似乎不止是因为发怒而产生的,还有饥饿也会。
她是走投无路才会挨饿,他又是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他活着对她总是有好处的,死了反而百害无一利。
“卫公子那么厉害,要不要把我也卖了?”颜清大步绕过书案来到软榻前,看到卫秋翎整个人藏在一张淡紫色的丝被里面,不愿见人。
她伸手拉薄薄的柔软的丝被,却是没他力气大,拉不动。
“好像缩头乌龟呢。”她轻笑出声,像珍珠落在玉盘的声响,清悦软糯。
卫秋翎喘着气,未几,似是无可奈何地说:“你走,让康宁进来。”
颜清却是看准他手腕所在的位置,伸手迅速擒住他的手腕按在脉博处:“再动就是小狗。”
她若听他之言离开,让兄长过来,恐怕连门都进不来。
先稳住他情绪再说吧。
颜清按住卫秋翎手腕时,察觉他全身变得僵硬,就连喘气声都立刻消失了。
他的手非常烫,明显得了热症,脉像紊乱,有两股气相冲,是常用的外热内寒症,加上不思饮食,身体才会那么虚弱。
“我近期一直挨饿是没饭吃,你挨饿却是自找罪受。”
“傻子。”
颜清特意放软了声调,嗔他两句。
卫秋翎没吭声,只是突然用力将手抽回。
颜清差点被他带得摔倒,幸好反应够快,跌坐在地,发出一声闷哼。
卫秋翎猛地把丝被甩落在地:“你太吵了!”
丝被恰好盖在颜清身上,她索性折好拿来当坐垫。
“早上我拿绣鞋把许佑精脸打烂了,你认识他不?”颜清歪头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卫秋翎,勒得有些紧的薄薄绸衣下,明显可见背脊的轮廓。
一个双亲尽失的天骄贵子,过得好像也不太好。
卫秋翎冷冷道:“怎么,得罪人了想借给我看诊之名求助?”
他愿意说话就好办了,颜清带着几分轻蔑道:“卫公子想太多了,你自身难保,我又岂会找你帮忙。”
卫秋翎语气越见冷硬:“那还不滚?”
颜清不怒反笑:“有劳阁下示范一下怎么滚,我马上能学会,定遵你味滚着出去。”
卫秋翎扶着书案坐了起来,有些吃力地探手拿了一个白玉扳子放在软榻上轻轻推了推,玉板指滚动了几圈停下。
“懂了吧?”
颜清看着光滑润泽的玉板指,估计值三百两银子,他这书房全是用黄梨花木做的家具,香炉着飘着贵重的龙涎香,在香炉正对面上方三尺有一琉璃盏,拱托着一颗夜明珠,散发着橘黄色的暖光。
“懂。”她答道。
卫秋翎右手支着软榻好借力稳住身体,眼角余光扫过去,等待颜清离开,却见她拿起玉板指学他的样子往内拔了拔,滚到他手边停下。
“你真的不想活了吗?”颜清平静的目光从他手指一路上移,直到看见他侧脸才停下。
卫秋翎寒声道:“与你何干?”
颜清靠近他,嘻嘻笑了笑:“我带了毒药。吃下去不会疼,在睡梦里死去。看在你近日帮了我大忙的份上,送你。”
少女的轻轻淡淡体香渐渐夺走龙涎香的味道,充斥于卫秋翎鼻腔。
一阵咕噜噜声响起。
卫秋翎苍白的脸忽然染上诡异的红晕,眼神有些恍惚。
颜清趁机凑到他面前,甜甜笑道:“我也饿了,请我吃你府里的佳肴可好?”
卫秋翎脸颊更红了,似是怒极的样子,盯着她道:“你什么身份,也配蹭我的饭!别以为棋盘上赢我几局就能占我便宜?”
颜清看着他的唇,干裂得厉害,几乎可见血丝,站起身来往外走。
卫秋翎抬眸瞟了她双脚一眼,神色不明。
颜清来到门口,挑起帘子,“有热茶在吗?”
看到苏桅草站那儿也不意外。
嫣仪朝别的婢子打了个眼色,婢子立刻端来茶盅。
“颜大小姐,热度刚好可以喝,是主子愿意喝水了吗?”
颜清摇摇头,接着茶盅走到卫秋翎跟前。他垂着脑袋,一头发冠微乱,几络长发披在肩后,大概因主人营养不良,有些发黄。
颜清略带忧愁地说:“许家给我下请贴了,因为之前董府也送了请贴,我已婉拒,便不能赴许家的宴席。我这回闯大祸了呢。你再支撑几天,不然你死了王叔可得回来治丧,我手边一个能用的人也没有。”
“与我何干!”卫秋翎抬头瞪她。一双原就风流艳质的眼眸,因病弱和高烧更如云里雾里、欲辩难辩的桃树,很容易令人陷进去。
颜清觉得若是自己行走江湖时会遇见这样的少年,定然也会萌发欢喜之心。
“喝水,喝了这杯水我就告诉你,与你的关联。”她把杯盖打开,将茶盅送到他嘴边。
一丝丝热气,薰着他干涸的嘴巴,很快湿润了些。
卫秋翎绷着脸,盯着颜清看了好向息,突然低头吸了一口热茶,也不知是咽的时候喉咙发痒以致咳了出来,还是故意,总之喷了颜清一脸。
颜清也没恼他,伸出尖尖的舌尖舔了舔下唇,侧身坐在地毯上。
“楚上将军那日走之前突然说想娶我”
“我对你的事没有兴趣,你会看诊?来吧。”卫秋翎声音变得低哑,勉力捋起右手袖子露出白净的手腕,青青的血管清晰可见。
“我有人向太后进谗言才来看你,否则谁要来受你这白眼。”颜清佯装生气,说完瞥开眼,却是重新按在他的手腕脉博处。
“你情况不太好,还是得我义兄给你诊脉才能断症开方子。”颜清能诊断出他现在的情况,开方子也不成问题,只是担心他自幼底子薄,恐怕有暗症。
卫秋翎嗤笑一声:“早让你喊康宁来了,偏要在这装模作样。”
颜清不以为然:“把水喝了。快点!”她把杯子送到他嘴边。
“可不敢再喷我一脸,不然我拿嘴喂你。”
卫秋翎一听,瞬间被吸到嘴里的热茶呛到,咳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嫣仪等婢子心急如焚,不禁越矩挑帘进去一探究竟,却被卫秋翎拿书砸了个正着。
“滚出去!”
颜清坐着地毯上,双着捧着茶盅,从婢子入内到出去,她都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非常端庄,未曾看她们一眼。
待书房内只余他二人时,卫秋翎将茶盅接过来,一喝而尽,尔后把茶盅搁在书案上。
“太后不会因为许佑精和楚盛安的事为难你。”卫秋翎终是给了颜清定心丸。
颜清莞尔:“那就好。”既然他愿意搭话,那现在可以请义兄进来了。“我也饿了,让你的厨子做些美食吃可好?”
“我不吃。你自己去。”卫秋翎说完又躺下,背对着她。
颜清又听到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你肚子又叫了呢,真失礼。在我这世人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面前,你不能有点风度吗?”
卫秋翎霍然坐起,转身盯着她:“真是臭不要脸,瞧你这刻薄相,跟扫把星有区别吗?不仅克母还克父,凡是和你接近的人谁不是厄运缠身?风吹即倒,瘦骨嶙峋还敢自称天下第一美人?”
颜清没猜到他会说出这么难听的话,她确实不止克父克母,还害死了感情极好的同门手足,加上白日受的委屈累积在心里还未曾散去,悲从中来眼眶倏地红了,升腾的水气凝结成珠不过是瞬间的事。
卫秋翎明显一怔,大概没想到颜清会被他骂哭吧。
她不是第一个在卫秋翎跟前哭的女子,六公主因他冷漠不理睬,每回见着他都哭鼻子,还有那个苗掬月,总是背着他抹眼泪,好像他折断了她的琴弦一般,还有几个从地方进京的郡主、县主,每回都痴痴傻傻看着他红了眼。
可她们的泪与他何干?眼前这个女人掉落的眼泪为何烫手?
“喊康宁进来。”卫秋翎喉咙发紧,伸手接住颜清一滴眼泪,紧紧握在手里,眼神如刀般锋利:“不要弄脏我的毯子你赔不起。”
颜清扯掉他一角衣摆拭眼泪,他又在索赔,那严肃认真的样子仿佛说真的一样,颜清一个铜板都不可能给他,脸皮厚着呢,“你呀,活该给楚上将军敲竹杠。”
卫秋翎冷笑道:“我只是不跟他那个愣头青计较罢了,粗鄙无礼,你还当被他看上很光荣?实话告诉你吧,若你真嫁作他妇,哼,活不了几年。”
颜清未曾在与楚盛安的关系上想得太远,因为根本不可能。
卫秋翎的话极尽嘲讽,但听在她耳里,竟然有点酸味。
“公子这样一说,我倒想挑战一下,待他归来,设个局结秦晋之好。”
卫秋翎蓦然一震,紧接着扼着自己咽喉,似强忍着什么,终是忍不住一阵猛咳。
颜清真怕他喘不过来一命呜呼,用手帕包住右手伸到他背后按他的穴位,帮他缓解痛苦。因她熟悉各大穴位的作用,虽不方便碰其它地方,但后背的穴道也能起作用。
卫秋翎咳了快半刻钟,在颜清的帮助下,慢慢缓过来。
“嫣仪,备膳。”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很低。
颜清感觉这话传不到外头,想起身过去说,却被他拉住大袖。
“你刚才号脉是个什么情况?”卫秋翎问道。
颜清回眸看向他,只看到他侧脸,“寒热相冲,得我义兄来给你诊治,我初学医术,怕有遗漏。”
卫秋翎哼道:“你信不信我给你号脉也能号出个病来?”
颜清笑了,大大方方把右腕亮给他:“来呀,你号吧。”
卫秋翎果真抚上她脉博,凝脂似的触感在指腹晕开。足有一刻钟,他才收回手,嘲讽道:“你还是别给人看病了。”
“为什么?”
“我怕他们明明能活到花甲,却因你死在半路。”
“那就听你的建议,不学医了,好好开我的香铺子。”颜清对岐黄之术本来就无甚兴趣。
卫秋翎没搭话,看着祥云纹地毯出神。
颜清感觉现在他情绪还算稳定,脾气也收敛不少,轻轻起身到门口,挑帘道:“你们去端膳食来吧,给我也准备一份。小草你去请康爷来。”
嫣仪福身领命,亲自去后厨。
苏桅草脚底抹油去亭子找康宁,徐先连忙与他一起过来。
颜清回身对卫秋翎道:“卫公子就当可怜我孤苦无依,好好治病吃药,让王叔帮我打点铺子修葺之事吧。”
卫秋翎眼中锋芒渐隐,清了清嗓子:“外头不是传夏萤一直暗中照顾你?”
颜清毫不掩饰地自己对夏萤的恼意,“夏世子?他能留我小命在人间已是感激不尽了,谈何照顾。”
卫秋翎呵笑道:“得了,在你眼里,谁都想害死你对吧。看把你能的。”
颜清摇摇头,凑近他认真而又有几分调皮地说:“卫公子此言差矣,那日因我之故害你给锦阳公主追着打,实在过意不去。待你痊愈我请你吃席。”
卫秋翎近来遇见颜清时,她都是端方而疏离,温柔明媚只是掩饰冷漠疏离的表象,现在她调皮可人又是另一番风情,实在不忍心再为难她了。
“行吧。我明年开春就得去南韶国,希望能快点好起来。”
这话说给颜清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颜清突然灵光一闪:“去江南养着吧,明日立秋天气会更干燥,中秋过后更甚。”
卫秋翎目光微动,因着颜清也没看他,没发现他那稍纵即逝的异样。
“太医来了两回都给我赶走了。且看看康大夫如何说吧。”他强忍着咳嗽之意,呼吸又乱。
外头很快响起徐先与康宁的声音。
“少爷,康大夫来了。”
“康宁拜见卫公子。”
卫秋翎看向颜清,点了点头。
颜清起身走到一旁,“义兄,卫公子有请。”
康宁道:“来了。”
徐先带着康宁入内,康宁先是规规矩矩地给卫秋翎行礼,再等他首肯看诊。
卫秋翎吸了口气,重新躺下,徐先过去捡起丝被扬了扬,再给他盖好,稍为整理了仪容才请康宁上前。
“康大夫有请。”
康宁与颜清交换了一个眼神,明白到不会有诈才敢过去,卫秋翎身份太高,在他府上不得不谨慎行事。
乍见卫秋翎脸色时,康宁暗暗心惊,这都虚弱成什么样子了,得两日只喝水没进食了。
“卫公子,小人现给您号脉。”
康宁号完左手号右手,两刻钟后才谨慎地给出诊断结果,“卫公子犯的是热感,邪风入体兼阴虚火旺,得调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好转。另外公子爷胎带寒毒,虽有对症下药,恐怕尚未根除,小人可以另开一张固本培元的良方给世子爷调养身子,只是药非常苦,得连续喝上一年才能彻底根治。”
卫秋翎紧闭的眼皮未有松动,听到最后皱紧修长的眉宇,“但听康大夫意思,请去开方子吧。”
康宁暗吁一口气,示意颜清随自己一起离开,恰好嫣仪提着两个食盒回来。
卫秋翎顺势留下颜清吃宵夜。
颜清想起苗掬月,差人去请她一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