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擦黑。
马裕跪在陈洲门前,已近三个小时。
他的膝盖早失去知觉,连大脑都一片空白,如同一具僵硬的雕塑。
筒子楼内的居民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小窝,开始做饭带娃,整栋楼都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家人间的嬉笑打闹声。
这是马裕很久很久没有闻过的家的味道,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只是每一个回家的居民,看到陈洲家门口跪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时,都有些诧异与奇怪。
“陈洲家门口跪着一个人哎!”
“求诊的吧?陈洲向来热心肠,看病都不收钱,怎么今日如此冷漠?”
“我回来的时候此人就跪在此处,如今都快三个小时了!”
“看起来年纪挺大的了,满头都是白头发,会不会跪出问题啊?”
……
楼中居民议论纷纷,频频侧目,可马裕此时精神游离,根本听不到他们说话。
就在这时,陈洲家的大门打开了。
马裕听到门开的声音,终于唤回他一丝清醒。
他抬头,看到站在他面前,如同一堵高墙般的男人。
陈洲还是一副黑脸。
他好像是洗过澡,换一件干净的背心。
看到他,马裕漆黑无神的眼中,重新被点亮光芒。
他动动已渴到干裂的嘴唇,想要说话,却因为太久没有喝水,嗓子里只能发出几声呜咽。
陈洲冷笑一声,眼中毫无怜悯。
他居高临下的说道:“马医生好手段,在这里给我演苦肉计,是想让我邻居看到,然后用渔轮逼我答应吗?”
马裕说不出话,听到陈洲这样说,眼中立马浮现出惊慌失措来。
他连忙摆手,仿佛在说:我没有这样想!
陈洲压根就不看他,继续说道:“马医生想跪,就跪的隐蔽一些,莫要让他人误会。毕竟人类的悲欢不相通,他人看到,只会说我的不是。”
说完,又啪的一下关门。
马裕被关门声吓得微微一抖,整个人又颓然下来,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化成灰烬。
难道……
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女儿真的没救了?
马裕坚持不住了,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事情有多难以完成,而是从头到尾,都看不到希望。
可一瞬间,他突然浮现出以前找他治病的病人。
明明都已判断为晚期癌症无可救药,只能回家等死,但是家属还是积极治疗,从不放弃。
陈洲,也是这样。
马裕一瞬间体会到当年陈洲跪在他面前时的心情了。
他当年拒绝陈洲,就如同今日陈洲拒绝自己一般。
原来心中是如此的痛苦和绝望。
他扶着墙壁艰难的站起来,两条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努力很久,才颤颤巍巍的起身。
腰已疼的受不了,马裕咬紧牙关,缓缓挪步到陈洲家门口一个隐蔽的拐角处,重新跪下来了。
他不会放弃的。
当年陈洲为父亲能做到的事情,他马裕为女儿,也可以做到。
……
门内的陈洲,一直通过猫眼看着马裕的一举一动,从来没有离开过。
因为马裕,他失去父亲事业,失去一切。
在他心里,马裕一直是一个恶毒无情,唯利是图的伪君子。
可当他看见马裕起身走到拐角又重新跪下的时候,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震。
有些颠覆陈洲的认知了。
原来再狠毒的人,也愿意为家人付出一切。
他的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挣扎。
“父亲,我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彻底黑下来了,再也没有光亮。
楼道里静静悄悄,除开蚊虫声,早已没有白天里的喧闹嘈杂。
陈洲睡不着,他有些烦躁,一直在客厅踱步。
时不时的会透过猫眼看马裕一眼,确定他是否离开。
马裕若是离开,他定然冷笑嘲讽,因为确定想法是对的,他马裕就是一个无情的冷血怪物。
但是马裕一直跪在那里,低着头,一动都不动。
陈洲越来越烦躁。
喝酒喝到近三点钟,才迷迷糊糊趴在桌子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陈洲觉得有人坐在对面,慈祥留念的看着他。
他强撑着睡意抬头,发现是故去的父亲。
“爸……”一瞬间,陈洲的眼中就泪意翻涌。
父亲周身都是乳白色的光晕,穿着的还是他买的一套休闲装,正怜爱的看着他。
“洲儿……”
“爸爸!”他伸手想要触摸,却摸不到父亲的手,只能抓到一把空气。
“洲儿,我一直在看着你。你是个好男儿,行医不收穷人钱,做事踏实肯干,是为父的好儿子!”
“可是爸,我很苦恼……”陈洲望着父亲,如同孩子一般哭了。“你还记得那个马医生吗?害你病痛未愈,失去生命的那个医生。他今日让我救他的女儿!”
马父看着眼前纠结万分的儿子,伸手抚摸他的头:“我都知道。儿子,其实你心中已有答案了。”
“你若真无情,就不会痛苦。纠结痛苦,是因为你想救人,有救死扶伤的心。你不愿意,只是被恨意捆住了心。”
“但是儿子,马裕虽然万恶,但是他的女儿无罪。若你不救,那跟当年的马裕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违背你的初衷,你的本心。”
……
陈洲愣住了,脑中一下通透明朗。
是啊!
正如父亲所说,若见死不救,这跟当年的马裕又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真的要因为恨意,违背本心,变成最讨厌的那种人?
马裕一下子从桌子惊醒。
桌倒着的几个酒瓶,杂乱不堪。面前空空如也,根本没有父亲的身影。
是梦?
他抬手摸摸脸,脸满是泪水。
不论是不是梦,他故去多年的父亲,又一次如同海灯塔一般,点醒了他。
他站起身,打开门,走到跪着将近一夜的马裕面前。
马裕有些神志不清了,反应好久,才发现面前站着的是陈洲。
他艰难的开口,声音粗噶难听。
“你……”
陈洲背光而战,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光影。
马裕突然觉得他像神一般。
“马医生。”
陈洲脸还有未干的泪痕,虽然仍然冷漠平静,但是眼中有难以言喻的坚定光亮,与白日完全不同,判若两人。
“我愿意救你女儿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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