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先等到的是张显,尽管多处负伤,张显仍旧摸清了周围敌情。
“敌军渡江速度并不快,主要是大批辎重运送困难。已过来的部队,分兵两路前往建康,只有少量部队在继续追击我部。”张显说话时,额头仍有鲜血滴下,但他话语平静,言辞清晰,“开始时,他们是准备合围我们,但我们的行军路线比较诡异,而金兵在江南还没展开阵势,所以无法切断要路。就在半时辰前,对方大队人马改变了行军路线,往建康去了。”
“行军诡异,还是多亏了姚胖子。”徐庆拍了姚政一下。
“不敢不敢,说明我们命好。”姚政抱拳道。
张显道:“但是没有看到建康派出援军,附近的刘光世部也未朝建康靠近。这是不是说明……”
王贵道:“他们怕是要弃守建康的。”
张显道:“可这是都城。”
“都什么城?官家又不在建康。这里只是名义上的国都。”姚政冷笑道。
岳飞沉着脸听着军报,以他对杜充的了解,弃守建康是完全可能的。而皇帝之所以不留在建康,某种程度上早就做好了放弃建康的准备。但作为大将,连国都也不能守卫,又谈什么为国守土?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岳飞忽然想到赵九龄出发前,最后说的话:“之后战事可能越发艰难,我有一言,请将军牢记。一旦金兵南下,建康危若累卵。但失去建康,绝非大宋末日,将军当转战江南以待转机。”
先生……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岳飞望着阴沉的天空,自语道:“不知先生此时人在何处?”
外围忽然一阵骚动。
“小张宪回来了!”管云大叫。
岳飞立即飞奔过去,就见泥泞的官道上,张宪背着高宠,身后是大约一百多预备队的弟兄。
“高宠怎么了?医官!”岳飞大声问。
张宪道:“我们被许多金兵拖住,一路甩之不去。在大家兵器都拿不动的时候,高宠一人反复冲杀,他……他被金将从后给了一锤。但即便如此,仍旧把敌兵杀退。他这一阵杀了怕不下百多金兵。”
“医官!医官!”岳飞大叫道,他凑近观看高宠伤势。
高宠挣扎着,低声道:“大哥放心。我死不了。金弹子那狗日的,我会找他算账。”
“好,好。”岳飞用力握了握高宠的胳臂,转而面对张宪等死里逃生的弟兄,但他没能说出什么,就陪着高宠去治疗了。
王贵、姚政、汤怀互望一眼,低声商量了两句。
王贵站到高处,挥拳道:“我知道大家疲惫了,但我们没有时间原地休整,金兵随时会来围剿。统制命我们向北去钟山!我们在马家渡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们也杀了许多金兵!只要我们有一口气在,一定和金狗作战到底!家国天下!我大宋,只要有我们就不会亡!我们会尽全力守卫建康!守卫江南!我们是大宋的儿郎!我们一定能守卫家乡!”
“大宋!大宋!”“守卫家乡!”雨中的岳家军子弟,大声应和。
姚政和张宪松了口气,他们能看出岳飞内心的愤怒和纠结,但此时振作士气的场面话也是要喊的。
王贵把张显叫过来,低声吩咐道:“回建康把大嫂带到钟山,高宠需要她。”
“其他家属呢?”张显问。
王贵摇头道:“其他人先不用管。你不要添乱。”
张显抱拳离开,徐庆在旁道:“他头还没包好呢,你就又让他出发了。”
王贵低声道:“谁让他最靠谱呢。”
“说的也是。”徐庆少见的没有反驳。
雨夜里,新败的宋军向建康行进,不论是新兵还是老兵在经历此役后,都是一脸疲惫和茫然。
“最后还是让他跑了。”完颜青虎看着满地的宋兵尸体,轻轻拍了拍锋云的肩膀,“但不要太在意。”
锋云道:“很难理解,宋军的战力差别会那么大。”
完颜青虎道:“其实金弹子他们比你郁闷。他们原本是来杀岳飞的,结果追着高宠杀了半日,还没有杀死。”
锋云道:“高宠与岳飞,让他们这支队伍好似双头怪。原本以为只要摁住一个就行了,现在一不小心就被另一个咬一口。现在看来,要杀岳飞,先杀高宠!”
“待宗弼大人过江,怕是连我也得受罚。”完颜青虎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飘雨的天空,“这江南的水土叫人不是太舒服啊。”
“是的,雨水太多了。今日若非雨水渐大,他们跑不掉。”锋云恨声道。
完颜青虎淡淡一笑:“宗弼大人就要过江了。收拾下心情,我们还有建康要打。”
锋云躬身领命,他看了眼一旁的连心善儿,心想只是这么好的机会还杀不掉岳飞,之后那家伙不在被束缚于守城任务,怕是更难对付了。
边上,银弹子正和人争论:“我大哥那一锤下去,高宠死定了。”
“这却未必,那恶魔根本未曾落马。”韩常不以为然道。
“你不服气?你挨一锤试试?”银弹子怒道。
“话不是这么说。”韩常苦笑道。
唯有金弹子憋着气,看着黑沉的夜色,自诩为天下无敌的他,今日才算遇到对手。不,这不是对手,而是整整压过一头的强敌。若非敌人寡不敌众,他是绝不可能打上那一锤的。这就是老三口中那个如同“霸王在世”的高宠,可惜没能替老三结果了他。
深夜,风雨渐歇。
岳飞、刘经的部队来到钟山,他们很意外的发现这里热火朝天的留有许多部队,算一算居然有两三万人。戚方、桑仲、扈成的人马都在此地。还有许多从建康城里出来的人。
“他们说是杜充把队伍从城里调拨出来的。虽然不知杜充的意思,但的确那家伙自己也来了。”桑仲指了指山上的中营,“但他谁也不见。”
“一如既往吗?”姚政冷笑道。
“好消息是,至少他还没跑。”扈成看了眼岳飞,皱眉道,“大英雄怎么了?”
王贵道:“高宠突围时重伤,他在担心。”
“高宠……”扈成摸着额头,摇头道,“好吧。这说明他也是普通人。”
“胡说什么呢。老高才不是普通人。”徐庆怒道。
王贵走到岳飞和高宠身边,低声道:“我让张显去请嫂子了。小高不会有事的。另外扈成、刘经他们要去见宣抚,大哥你一起去吗?”
岳飞摇头道:“不,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和他们一起去。”
王贵抱拳,然后跑去和刘经、扈成一起。
岳飞将高宠移到有火盆的地方,高宠依然昏迷不醒。
岳飞注视着对方惨白的面庞,眼中泪花闪动,这家伙才十八岁啊!即便是万人敌也无法力挽狂澜……我到底在想什么啊。一次又一次,让弟兄们身陷险地,一次又一次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这仗到底该怎么打?岳飞看着火苗,不知何时山风有送来一阵阵雨点,火苗也跟着不停闪烁。岳飞泪水不断滴下,火苗上扬起层层水雾。这仗到底该怎么打?
“不要难过,我一定会治好他。”李娃的身影出现火边。
岳飞大喜,伸手将对方揽住。
满身风雨的李娃柔声道:“我听了他受伤的经过,全是硬伤应该不妨事。待容我自己检查,再用药调理。”
岳飞躬身拜谢。
李娃拦住他,问道:“你自己怎么样?”
“有几处小伤都不重。”岳飞回答。
李娃轻轻挽住他,低声道:“见到你我才放心。”
“其实,我也是。”岳飞温柔道。他安静看李娃查伤用药,待得高宠呼吸均匀,才放心地退出营帐。
营帐外,虎头湛金枪和沥泉枪并放于一处,岳飞想到很久以前在沥泉寺初遇高宠的情景。
“从我出道至今,没人能接我全力一枪,你是谁?”少年问。
“汤阴岳飞。”岳飞沉声道,“阁下?”
“常山高宠。”少年回答。
那时候,沥泉寺的志明大师曾经说道:“人常道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你真不去投身行伍?老衲观你一身武艺堪称万人敌,若换你在大宋军中,说不定真能建功立业。”
可是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了,我又做了些什么?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岳飞望着帐外饥寒交迫的士卒,这个天下究竟去往何处?
“大哥怎么了?”管云从没见过岳飞这个样子。
“看高太尉受伤,所以受刺激了。”汤怀小声道,“其实能活着就是赚到了。对不对,蛮牛?”
徐庆看着自己残缺的手指,冷笑道:“谁说不是。但大哥有情有义,难道也是错?”
汤怀苦笑道:“当然不是。但谁都可以害怕,唯独大哥不可以。”
徐庆扫了他一眼,慢慢道:“岳飞是什么人?他只是有点心痛罢了。”
“是吧……”汤怀看了眼一旁茫然失神的张宪,“谁不心痛呢……”
管云给张宪递过去一杯热水,张宪喝了一口一通狂咳。
不远处晁田和郭进背靠背坐着,郭进咬牙道:“今天这笔账,早晚找金狗要回来。”
忽然,远处山顶一阵骚动,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都走出营帐。
“发生了什么?去看看!”岳飞吩咐道。
不多时,徐庆回来道:“杜充不见了,他们说杜充根本没有到钟山。出建康城不久就跑了!”
杜充!杜贼可恨!岳飞愤怒地一拳砸在树上,碗口粗的树干应手而折。
其他人也跟着大声喝骂。
“你们安静些!高宠需要静养!”李娃瞪着眼睛出来道。
岳飞、徐庆为首的众人,只得抱拳施礼。
这时,王贵回来说了山上所见,然后道:“戚方、桑仲表示这里没必要待下去了,估计一早就会拔营离开。扈成、刘经想知道你的想法。扈成说若不离开此地,金兵主力一到怕就全完了。”
岳飞问:“若是离开这儿,去哪里较好?”
“广德。大家一致认为那边还有库粮可用。”王贵回答。
姚政道:“就怕我们到了那里就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要快做决定。”王贵道。
岳飞深吸口气道:“回复刘经、扈成,我们一起去广德。”
军营里,军士们天还未亮就整装待发。
“又要走。这要走到什么时候。”郭进嘀咕道。
“总会有好的时候,别丧气。”管云道。
“可是……我们大宋这可是输了一次又一次了。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郭进问。
“俗话说,否极泰来。总有一天,这坏运气会过去的。”管云望了望天,然后沉声道,“而在之前,我们只能熬着。不担心,不放弃。总有一天,好日子会来。”
郭进看着这个比自己年岁要小的老兵,深深吸了口气。
管云笑了笑,有些话虽然说了,但自己也未必一定有信心。但是,厄运总有过去的时候,在老天开眼之前,绝不放弃。高宠,这不是还没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