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耳里嗡嗡作响,僵硬地站在灯下问:“王府需要一个孩子,还是你……想要一个孩子?”
呼延旻熠熠生辉的眼看着她,“都不是,是清欢想要一个,清欢和我的孩子。”
“我……”
呼延旻懒散笑意的脸收敛成郑重的模样,“我在额勒苏芒哈地待了三个月,却发现自己染上了一个毛病——我想家了。”
“我是从来没有家的人啊……”他轻飘飘道:“额勒苏芒哈地很冷很冷,在雪地的时候我突然会想起这间屋子的香气,想起这间屋子的摆设,想起厚重软绵的软榻,想起珠帘拂过时叮咚的声响。”
“后来我才发现,我想的不是屋子,而是住在屋子里的人,想她每天要穿什么样的锦绣衣裳,要做什么事情,要说什么话,我脑海里想着,梦里梦着,这屋子里住的,是我的王妃,是我的公主。”
他喟叹:“我知道清欢的心意,知道清欢所爱,也知道清欢所苦,我也很遗憾,遗憾没有让清欢爱上我,遗憾没有让清欢感觉我的好,但我愿意这一生都默默守在清欢身边,不管她要做什么,不管她爱谁,不管她要爱多久,我只要守着就好。”
“可在额勒苏芒哈地,我改心意了,这么冷的冬天,这么长的黑夜,这么喜欢着的人,为什么不能让我多贪一点,为什么不能让我留下来,为什么不能让我多一点快乐呢。”
“我娶清欢,纵然说为的是什么北宛权位、利益往来,可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因为我爱的人,就是清欢啊。”
如果一个聪明人,你给了他十分的好,却只换回他的五分,你会怎么样?
如果一个傻瓜,你只要他五分的好,他却给了你十分,那你又要怎么办?
呼延旻抱住清欢,“试试看,喜欢我也没有那么难,如意能给你的,我都能,他给不了你的,我也能。”
清欢已然泣不成声。
呼延旻的心,她一直知道,可情爱是毒,她已不愿再碰。
它让人骄傲自满,也让人自卑轻贱,让人耳聪目明,也让人麻木无知,让人疯狂入魔,也让人温驯善良。
清欢累极了,心涨涨地疼,像是冻得硬梆梆的血块,被人敲开一条细细的裂缝,淌出深处尚温热的血,温暖着麻木的知觉。
呼延旻亲吻着她的鬓发,温柔道:“哭累了就去睡一觉,从明天开始,清欢再活一次,好不好?”
清欢闷在他怀中摇头,“阿旻,别这样对我,我不成的。”
呼延旻轻轻拍着她的背,叹了口气,“我不求今日,不求明日,只求有一日,清欢能把我放在心里。”
这么冷的冬天,这么长的黑夜,这么温暖的怀抱,清欢努力迫使自己说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却艰涩难当,千百逡巡。
靛儿听着告一段落,撩起珠帘,抱着锦被进来,“公主,拿来了……”又噤声退下。
清欢收住低泣,呼延旻柔情似水注视着她,而后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道:“既然醒了,我也该回房睡了。”
此时此夜,清欢也需要一壶酒,做一场囫囵大梦。
*
额勒苏芒哈地各部族觐见过北宛王后,俱匆匆回程,只有李暮留了,在府中住下。
他在额勒苏芒哈地深腹居住,与当地人一道采玉为生,只是常人不知,他也是一位极佳的雕玉人。
在家闲时清欢常邀他来后院下棋,日月城里宋人极少,难能听到故土之音。李暮虽少言,但愿意一个下午枯坐着陪清欢下一盘棋,也是难得。
他异常羞涩,斟茶的女侍含笑为他奉上茶盏,他慌慌张张拂袖起身,惶恐地捧过茶杯,发红的脸埋在胸前道谢,常惹得女侍们当场窃笑,也偶有大胆的女侍,在院子里塞给他帕子荷包等小物,更是惹得李暮手足无措大汗淋漓。
他待人得当,进退有礼,谈吐也是不凡,绝非小门小户出身,但问起旧事却沉默摇头,显然不愿多言。
棋局不明时,他亦能执一管划痕累累的青笛,用薄茧的手,为清欢吹一曲杏花疏影。
每个人都有故事,李暮吹笛常背身而立,独留一袭清瘦身影,清欢看不见他的神情,但笛音里,是寡淡悠远的思念。
两人齐齐晃神,打发一日的光阴。
*
北宛的年节不如汴梁来得繁琐冗细,全城未曾大肆张灯结彩,只是所有人都敞开怀抱喝酒吃肉、飞鹰走马,整个城都陶醉在醺醺酒气中,夜半里,也常有醉汉在酒肆里放声嘶吼大笑。
北宛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已有许久不曾出现在臣民面前,日常国事和奏章批复都由秉笔宫人代传,难得新年里召开一场大宴。
王的气色倒还显得好,只是鬓发白了许多,宴席上大家言笑晏晏,所有人都是一副轻松畅快的神情,北宛王的病情未曾一提。
待回了府歇下,夜半却有声响,清欢披衣而起,看见宫仆跟呼延旻低声说些什么。
他回过头来,大步迈向清欢拢住她的衣裳,纠结着眉,轻声道:“父王吐血昏迷,宫里已传了太医和祭司,并禁了宫人对外传信。”
沉沉的忧思浮上心头,清欢与呼延旻比肩而站,握住他的手道:“我陪你一起去王宫。”
呼延旻抬眼望着皎洁的月色,缓慢地摇摇头,“不能去。”
府里熄了烛火,四下一片寂静,谁都毫无睡意,他们挨着坐在榻上,注视着透过窗子投在脚边的一抹清寂冷光。
清欢握着呼延旻掌心发凉的手,低声安慰:“没事的,父王福寿无量,一定不会出事。”
他嗯了一声,良久之后低叹一声,把脑袋搁在清欢腿上,闷声道:“小时候,阿史那也喜欢这样哄我的。”
清欢心里泛起一阵软,把他凑过来的脑袋抱在怀中,轻轻抚着他的发,“阿旻。”
他的脸埋在清欢怀中,但清欢却可以无比清晰感知他的神情,被遗弃被淡忘的王子,失去越多,想要得到的心就越重。
清欢学着母亲哄孩子的手法轻拍着呼延旻的背,两人绵长的呼吸释放在空寂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