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明程候府就来了位贵客。门房没有阻拦,也没有通报,只是行了个礼就放他进来了。
虽说有几年没来了,但是在那之前,不说日日,至少每个月能有半个月是待在这里的。
穿过熟悉的回廊来到别院,恰巧撞见早起修剪花草的丫头竹枝。
“八……”竹枝听见院内来了人,回头看见来的这位贵客愣了一愣,赶忙放下手中的剪子,行礼。
八皇子宋子稷比了个“嘘”的手势,悄步到竹枝身边,笑道:“竹枝,三年前本王走的时候你就在修剪这些玩意,三年后回来了,你还在弄它们。
如若不是真真的长成了大姑娘了,我还真差点忘了这中间出去过呢。”
竹枝忙不迭回礼:“竹枝自幼就被张妈妈带着长大,别的东西也不会,就勉强学了这么个修剪花草的手艺。
手艺肯定比不上张妈妈那般灵巧,不过小少爷心地善良,让我留下来接过张妈妈的活。”
宋子稷点点头,环顾四周,这一方小院落里面的花草被丫头竹枝修剪的齐整又有致。
远看则齐整,没有任何一支斜出来,显得突兀的。
走近了看,每一簇之间又各有各的风采。
不说在明程候府了,就是拿到宫里面去,也鲜有这等技法。
看着满院的锦簇花团,八皇子也不由得打心底生出羡慕。
叹了口气,宋子稷又问道:“小少爷醒了吗?”
竹枝摇摇头:“小少爷昨儿回来得就挺晚的,又被侯爷叫过去聊了半晌,等回屋都已经过子时了。”
“行,那你忙你的,我去书房等他。等小少爷醒了,你跟他说一声。”
宋子稷转身正欲走,忽地又转身看向满院花色,颇有些不舍,啧啧嘴叹了声:“真是好刀法。”
八皇子没有说错,竹枝真是有一手好刀法。不过,别人的刀法用在比武杀敌,她的用在修剪花草枝丫。
同一般修剪花草的妈妈、丫头不同,竹枝用剪子用得少一些,而用一柄幼时见她就带在身上的短刀用得多些。
为这事儿,宋子稷曾经还不止一次地跟祁兴和开过玩笑,“竹枝一看就极有天赋,你不把她送去习武,练就一身本事。
尽把人家给锁在你这小院子里面,整日做些给你修剪花草,端茶洗衣的粗活。”
每每这时,祁兴和都只瞥个眼神给他:“看你这么喜欢,那让她跟你进宫吧。”
“好啊,我求之不得,但是你舍得吗?”
“你先别管我舍不舍得,你先去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宋子稷刚想起身,看着屋外的竹枝,又坐了下来,长叹口气,满是无奈。
“算了吧,谁不知道你们主仆俩感情好,我就不自取其辱了。”
祁兴和耸耸肩,满意地抿了口茶,不再言语。
原先在祁兴和身边伺候的是一位姓张的妈妈,在他快十岁的时候竹枝被送进候府,跟在张妈妈身边学着伺候他。
过了几年张妈妈因上了年纪,祁兴和把她送回老家之后,这希云院里基本上就是竹枝一个人在打理。
与一般的王公贵族家的公子院里丫头成群不同,祁兴和院里除了几个做些粗活的普通丫头外,贴身的就只有竹枝一人。
宋子稷在书房随意翻了本书看了几眼,没多会儿功夫就顿觉一阵困意袭上来。
躺在榻上眯了会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听见隔壁屋打开了门。
“姐,宋子稷来了吗?”
祁兴和的声音听上去懒懒的,明显还带着睡意。
“来了,王爷正在书房等着您呢。”
“知道了,我去洗漱一下。”
宋子稷刚刚虽说听见了他同竹枝的对话,但是当祁兴和洗漱完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的时候他依然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宫里面睡得不舒服是吗?大早上跑来我希云院的书房睡觉。”
宋子稷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刚想组织语言同他斗嘴,竹枝此时正恰巧把早点端了进来。
“醒酒的,喝了吧。”
祁兴和接过杯,虽说嘴里嘟囔:“我喝得不多,”但是却乖乖地仰头一口气喝光了。
“啧啧啧,你说我怎么从小身边就没有竹枝这样的呢?”
见此情景,宋子稷又忍不住叹气,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祁兴和甩了个白眼给他,“从小到大,竹枝姐可没少照顾你啊。”
正说着呢,竹枝把早点端进来的时候,也顺带给宋子稷端了一份。
宋子稷见了早点,就是被呛,也不恼,当即换了一副笑脸,接过竹枝手里的碗碟,凑近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半晌才抬头满意地把气吐出来。
“竹枝的手艺又精进了啊。
我告诉你,我在北疆的时候天天就想着竹枝做的这个葱香饼。
哎哟,闻闻就留口水。”
“这个简单,想吃你就每天过来吃呗。”
“每天倒是不至于,不过隔三差五的还是可以的。”
“这个随便你,只要记得给银子就行了。”
“掉钱眼里了。”宋子稷骂了一句,就没有再搭理他,专心致志地把脑袋埋进了早点之中。
毕竟,有谁会跟美味过不去呢?
用过早餐,宋子稷揉着肚子满意地靠着椅背打饱嗝。
祁兴和扶着竹枝起身,在他额头弹了一个脑瓜崩儿,催促道:“走吧,时候不早了,去书院看看。”
今日并不是书院休假的日子,不过走进了书院也没有听见世人所传闻的朗朗读书声。
一下子就闯进耳朵的,就是一阵激烈的争吵。
“若是人人都同你们这般整日写那些登不上外面的东西,那先贤,圣人留下的就都不学了?
你们这叫忘古!”
“何人说过古的东西都是好的?我们写的东西只是你不喜欢,并不能说他就是不入流的文章。
你大可以去城中问问,百姓更喜看的是我们写的这些,还是你们满嘴拗口的古文规矩?”
祁兴和扭头看看宋子稷,这家伙果然被吓了一跳,正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自己。
他拍拍宋子稷,安慰道:“别紧张,这都是常态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习惯了就好了。不知道你在北疆的时候有没有听说京中的"文章争辩"?”
宋子稷点点头:“喝酒的时候听他们消息灵通的说过。
但是一直也没有具体了解过是怎么个回事,更是没有见过。”
祁兴和努努嘴:“喏,你现在见到了。”
“吵了这么久还能吵下去呢?”
“那可不,一边一个观点翻来覆去吵个几天,吵得累了就歇两天,等到想到新的点来佐证观点就去找对方接着吵。”
祁兴和耸耸肩,拉着他朝一旁的侧院走:“没事,我们几个待的地方目前还算是和平。”
“哎哟,几年没回来,你们现在都有自己的地盘了?”
“国子监新收了不少学生,书院也跟着收了不少。
原本的几间屋子都坐满了,就新建了一间院子给我们几个了。”
祁兴和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不过宋子稷已经猜到这间小院的来历。
他勾住祁兴和的肩,揶揄道:“要不说祁家三公子出手阔气呢,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这可不是我出的钱。”
“那是谁出的?大家伙儿一起的吗?”
祁兴和摇摇头:“要不然你再猜猜?”
“这个我上哪儿猜去?总不会是院长那老头子吧。”宋子稷说罢看着祁兴和似笑非笑的嘴角,一下子有些不可置信:“还真是他?”
祁兴和耸耸肩,证实了宋子稷的猜测。
“他这个铁公鸡怎么舍得拔毛了?”宋子稷依然处在对院长过往的认知的惊讶之中。
“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呢,人总是会变的嘛。”
和外面的吵闹相比,小院里面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寂静无声。祁兴和领着宋子稷走进去,在院内转了一圈,只看见一个翻书的青年。
“成朴,歇会儿再读书,你看我带谁来了。”祁兴和轻声唤道。
青年闻声回头,看清楚来人赶忙放下手中书,起身走近到他们俩人身边,躬身行礼:“学生邱成朴见过齐王殿下。”
“哎,不必多礼。”宋子稷赶忙扶住青年,让他免礼。
见到邱成朴,宋子稷也很是惊喜。若是论待在一块儿的时间,那肯定是祁兴和同邱成朴更久一点,但是宋子稷是最先与邱成朴相识的。
邱成朴,字成朴,单名一个元。
宋子稷初见他的时候,这小子正捧着本书坐在田垄上边舔手指头边翻书页。一看他那个样子,估摸着就是田间的活计做了一半,躲在田垄上偷懒呢。
宋子稷他们行军至此,就在这里驻扎,歇息一阵子。这些天来,他时常看见这小子从田里回村子的时候,手中总是捧着本书。
他的模样让宋子稷不禁想起来幼时的祁兴和。祁三公子小时候也总是捧着书,搬了一张小凳,坐在一旁边看书边陪着他练武。
那日正好无事,出于好奇以及对好友的想念,宋子稷主动走到邱元身边问道:“准备科考?”
突然被人搭话,邱元愣了愣,摇摇头:“随便看看。”
“没想过试试?”宋子稷又问道。
邱元长叹口气,扭头冲身后的田地努努嘴:“还有这么多活计没做完呢。况且,读书科考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去想的?”
说罢,邱元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冲宋子稷问道:“军爷,不知您从小是读书还是习武的?”
宋子稷笑道:“我倒是想读书,但是实在是没有这个脑子。我爹就给我寻了个师父习武了,这样也挺好的,至少还能保家卫国。”
不料,自己的话刚说出口,就瞥见邱元皱着眉头放下书,也不回话,看着就好像是思索着什么亘古难题一般。
“怎么了?”宋子稷回想着自己所说的话,好像并没有什么出格,会惹得旁人不快的地方。
“军爷,您刚刚所说,习武至少还能保家卫国?”邱元想了片刻,问道。
“对啊。”宋子稷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读书呢?”邱元追问。
“读书...读书...也能啊,但是体现得方面不同吧。要是单从保家卫国着四个字来说,那还是习武体现得更为直观一点吧。
文官多数还是居于庙堂之上,武官则多数处在边疆吧。”
宋子稷没想到他会想这些问题,愣了愣的同时也对这小子更感兴趣了。
因为他记得曾经祁兴和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宋昭云,你说读书有何用?”
“啊?”宋子稷挠挠脑袋,认真地看向祁兴和,不知道这家伙又抽了什么风,看了哪本书中的哪一篇章,看得陷在里面了。
“你知道我的,最不喜欢读书了,你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倒哪儿能想得明白?”
但是祁兴和并没有搭理他,还自顾自地又问道:“那你说,在边疆打仗的时候,读书人有什么用处?”
“你要是早问这个的话,我就知道了啊。如果说从来没习过武的话,那那些读书人肯定是没什么用的。
我跟你说,我以后若是带兵打仗,就是要征兵,我也不会征那些读书人的,你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他们身子骨太差了。
我前两天和文绮公家的那个小儿子逗了玩,这小子每天装模作样说自己是个读书人,但是那小身板是真的脆,我就用了一只手,一只手啊,一招就把这小子给按趴下了。”
说到这些东西,宋子稷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说着说着来了劲儿头,唾沫星子飞了满天。
但是待他说得累了,想找个人附和自己,扭头却是只看见祁兴和背手卷着书,摇头离开的背影。
故而当邱元一说出这些东西的时候,宋子稷当即就想到了自己的这位身在京城的好友。
“去试试吧。”他看向邱元,诚挚地劝道。
“我不行的。”一提到这个邱元顿时就又蔫了下来,忙摇头。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宋子稷并不肯放弃,“你自己刚刚都问了那些问题了,但是为什么不去试着寻找答案呢?”
说罢,他突然起身,“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别走啊。”
邱元不知道他是何意,但是还是在田垄上坐着等。所幸,宋子稷并没有让他等太久,没多会就喘着气跑了过来,手里面还攥着一张纸。
“你去试试吧,就去京城。去我给你的地址找一个叫祁兴和的,他会帮你一块试着找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