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群芳馆被查封至今,已是过了将近十日。按理说,这么长的时间,就是挖地道都能挖到东海去了,可群芳阁的清缴工作才将将完成,卫垣等鹿竹消息等得有些不耐,索性带了人亲自前去查看。
原本雕栏玉砌,繁华热闹的扬州二十四桥乐坊,如今已是门可罗雀,一片冷清,四下里除了奉命看守的几个官兵,几乎再瞧不见什么人影。卫垣从侧门进入,映入眼帘的是散落在地的几盏破败的彩绘灯笼,许是遭了长时间曝晒的缘故,大红大紫的颜色褪的斑驳不均,让人看了不甚舒服。
领头的侍卫不着痕迹地将它们踢到一边,带着卫垣向后院走去。
路上侍卫还好心提醒了他一句:“皇上,一会儿进去路可能会有些难走,您当心脚下。”
后院的院墙是用一整块汉白玉砌筑而成的,上面刻有神女奔月的浮雕,院门恰好嵌在圆月之下,两名姿态飘逸,栩栩如生的神女各侍左右,左边的捧着一把琵琶,右边的手执一根玉笛。
这两个神女一个神似鹿竹,一个形似怀夕。雕琢得鬼斧神工,好似活物一般。饶是自小阅尽奇珍异宝的卫垣,也不由得为此驻足,多看上几眼。
侍卫在门边摸出一个小环,轻轻一拉,院门应声而开,卫垣目光和心思仍流连在白玉浮雕的画上,一时间忘记留意脚下,直接踩空掉进了门后的坑里,好在他常年习武,下盘还算稳当,掉落的过程中,脚下稍一借力又跃回了地面。
身旁的侍卫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他倒抽一口凉气,略微羞恼地斥道:
“你们是打算给朕在这儿挖个地宫出来吗?”
眼前的路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只不过是几条狭窄到堪堪只能落入一只脚的缝隙,四处堆积着高过头顶的的土丘,其余地方都被挖通了,卫垣向下稍一打量,这些坑足足有一人多深,纵横交错,面积大到足够埋大户人家的一本族谱了。
侍卫挑了个能站脚的地方,跪下解释道:“皇上息怒,奴才按照方大人的交代,已将此处的密道全部找出,只是这些密道相互交错,数量繁多,方大人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命我等将其尽数挖开以便探查。”
卫垣挑了处坑底还算平坦的,纵身跳入其中,一路摸索着向前边走边问道:
“这些密道都通向何处?”
侍卫紧跟在他身后,回道:“各不相同,有的通向河畔,有的通向地下密室,最远的可到城郊荒庙。”
“荒庙?”卫垣停住脚步,回头问道,“哪座荒庙?”
侍卫指向右前方的缺口:“回皇上,是城郊的女娲庙,庙后有一口枯井,正是密道出口。”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爱打洞。可胡寅他不是老鼠,即便是做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无需在自家院子里挖这么多条密道,都快赶上修陵寝的规格了。
很显然,胡寅并不是在给自己的后事做打算,他的目的恐怕也不单单只是为了紧要关头逃出生天,更重要的大概是想掩人耳目,以便与其他同伙暗中接头。
眼下要想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唯有顺藤摸瓜,揪出“外面的人”,才能抢得一丝先机。李渭枫显然早就料到了这一点,等卫垣来到女娲庙后的时候,他已经派人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小乞丐围坐在残缺的女娲像前,淡定地分食着侍卫们带来的馒头,他们似乎已经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了,一个头顶戴着破布皮革拼接而成的大帽子的小男孩,主动走到李渭枫身边,搭话道:
“你们也是来找福童子的吗?”
李渭枫半蹲下身,与他平视,温和问道:“小家伙,之前还有谁来找过‘福童子’么?”
与之前那个来势汹汹,阎王索命一般吓人的家伙不同,眼前之人有着一双冬日夏云般温柔的眼睛,小乞丐陷落在他的亲和气场里,逐渐放下戒备,天真地点点头道:“有,阿南和一个拿着大刀的男人也来找过他,自那以后福童子就没有再回来过了。”
“拿着大刀的男人?他长什么样子?”
小乞丐努力回忆道:“嗯…,高高瘦瘦的,单眼皮,皮肤很白,穿着一身黑衣服,哦对了,他的手背上有道挺长的疤。”
手背上有疤……
早些年江鹤跟着李渭枫征战在外,在一次夜袭中曾徒手为他挡过一刀,疤痕就是那之后留下的,再加上外貌特征,基本可以确定个八九不离十,那人就是江鹤没错了。
不知为何,李渭枫有一种预感,只要找到这个福童子,事情就有了突破口,于是继续追问道:“你可知他们后来去了何处?”
“不知道。”小乞丐摇了摇头,禁着鼻子仔细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们好像去找小夕了。”
按照他的描述,只要沿着江鹤寻人的路线找过去,一定可以有所发现。幸运的是,这个小男孩恰好知道小夕家的位置,李渭枫命人备好马车,带着卫垣和小乞丐往小夕家方向赶去,一路上有暗卫跟随其后,留意着路边的蛛丝马迹。
马车沿着荒地劈开杂草一路前行,最后停在一处破落的草屋前,小乞丐跳下马车,使劲拍了拍门,不一会儿,一个拄着木拐两鬓斑白的老人从里面蹒跚地走出来,看到小乞丐,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小元宝,你怎么来了?”
元宝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李渭枫正探出身子准备下马,一抬眼与老人对视上,略微颔首,恭敬有礼道:“打扰了,老人家。”
二人下马后,正式说明来意,元宝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溜了进去。
听到他们要找小夕,陈禾生瞬间拉下脸来,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一边关门一边冷声道:“这里没有叫小夕的,你们找错地方了,请回吧。”
李渭枫快他一步,伸手拦下了即将合上的木门,从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到他手里:“老人家,我们没有恶意,事关紧要,请你让我们见小夕一面。”
这银子给的其实并不荒唐,赶来的路上元宝已经同他们说了小夕家中的情况,前些日子她因故摔断了腿,由于没钱接骨,一直躺在床上干挨着,陈禾生有多需要这笔钱自然不言而喻。
对于穷苦人家来说,生如草芥,身似浮萍,有钱人一念之间就能决定他们的生死。他们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尊严和脸面,这些东西换不来金钱,更换不来性命。
陈禾生捧着他一生都赚不来的重量,嘴巴哆嗦了几下,良久后,还是给他们让了路:“我们这样的人,从小生在烂泥巴里,活不出个人样来,你们要是不嫌弃,就进来吧。”
他有着浓重的扬州口音,卫垣基本没怎么听懂,李渭枫倒是理解了他的意思,跟着他走了进去。
泥巴围成的院落里放着张左右腿高低不一的矮板凳,旁边是一个浮着青苔的水缸,卫垣路过它的时候,甚至闻到了一丝不太明显的鱼腥味。简陋的屋子有一半被一张两人大小的土炕占据着,一个瘦小的姑娘半靠在窗边,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元宝说话。
陈禾生坐到炕沿,拍了拍她的被子,唤道:“小夕,有人找你。”
小夕顺着脚步声向外望去,看到两张陌生的面孔,那晚恐怖的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福童子厉鬼一般可怖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正面目狰狞地扼着她的喉咙。她尖叫一声,掀开被子,用极其扭曲的姿势挣扎着爬到陈禾生身后,紧闭双眼,捂着耳朵浑身打起了哆嗦。
陈禾生将她挡在身后,枯瘦的面颊晕着浓重的悲哀:“自打被救回来,她就不会说话了。”
元宝瞧了祖孙一眼,乖巧地从土炕上跳下来,拉着卫垣的手,把他往院子里拽,卫垣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只好顺着他往外走。
两个人来到院子里的一株歪脖子枣树下,元宝拉着他靠坐在一块大石墩上,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用牛皮纸包着的白糖糍粑,掰成两块,将大点的那半分给卫垣。
“吃吧,人太多了小夕会害怕。”
元宝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卫垣被他天真可爱的笑容蛊惑着,鬼使神差地接过了还带着温热的糍粑。
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东西,更不用说这种其貌不扬的糖果子。只是吃多了宫中那些口味繁复的精奢美食,他也有些好奇寻常人家的味道究竟是怎样的。
纠结了一下,他就着干净的地方咬下一小块,大概是因为放的时间久了,口感稍微有些硬艮,但并不影响它清香甜糯的味道。元宝的那块早就被他囫囵吞枣一般饕餮吃下,他舔了舔手上的甜渣,有些自豪地夸耀道:“好吃吧?这可是我从点香斋偷来的!”
“偷?”这个字眼使得卫垣一瞬间没了食欲,君子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更何况是偷来的。
元宝反倒不以为然地点点头:“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呢,差点被人抓住打死。”
“为什么要偷?”卫垣拧着眉,似乎对他的态度很不满,“你有手有脚,为何不靠自己的努力去赚钱养活自己?”
元宝拄着膝盖,撑着脑袋歪头看着他,像看傻子一样笑道:“我有钱啊,可点香斋那种地方,就算有钱也不会允许我们这种低贱的人进去的。你们这些富家少爷,就跟我阿哥说的那样,是不会懂得我们人间的疾苦的。”
卫垣被他的话噎住了,手里的糍粑忽而变得有些沉重。
这其实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放在宫里,可能连侍候他的宫女都不一定肯纡尊降贵地瞧上一眼,在他嘴里却成了什么稀罕的宝贝。
他们出去后,小朝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慢慢睁开眼,躲在爷爷身后怯生生打量着李渭枫,眼里蓄满了恐惧的泪水。
“你叫小夕,是么?”李渭枫尝试着跟她打招呼。
他才说完,小夕又像受了刺激一般,一下子缩了回去,这下连脸都不肯露了。
李渭枫转而看向她的爷爷:“老人家,可否和我说说小夕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陈禾生叹了口气,转头看着窝在角落的小夕,沉痛地回忆道:“那日傍晚,小夕说要去邻村接弟弟回家,结果晚上下起了大雨,我以为她在那里住下了,谁成想一直到第二天晚上都没回来……”
他从被子底下翻出一个荷包,递给李渭枫看:“她是被一个好心的大侠送回来的,那个人在山崖下面发现了摔断腿的她,还有已经没了气的小朝。”
听他们提到小朝,小夕终于控制不住,拽着爷爷的衣服惊恐地尖叫出声:“不要,不要杀我,放过我弟弟,救命啊!!!”
“小夕,小夕,你怎么了?”陈禾生攥住她的胳膊,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
小夕忽然像着了魔一般不停地哭喊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我要杀你的,我是被逼的,求你了,不要找我报仇!”
李渭枫一眼认出这是江鹤的荷包,针脚拙劣,上面的仙鹤绣的像只鸭子。据说这是弄春亲自做来送给他的生辰礼物,被他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一直带在身上,从来没有离过手。
只是他们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落在这里?
思考中他听到小夕的哭喊,捕捉到其中关键的字眼,李渭枫斟酌着问道:“是谁要找你报仇?”
小夕咬着被子,不停地用头撞着墙,一会儿又摇头晃脑,疯疯癫癫地又哭又笑:“是他们说只要我杀了阿南的姐姐,就放过小朝的,是他们说的!我杀了人,爷爷,我杀了人!但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他们杀了我,也杀了小朝!爷爷……救命啊爷爷……”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一下比一下重地捶自己的断腿,嘴里面仍旧念念有词,陈禾生实在看不下去了,心疼地拉住她的手,开始撵李渭枫走:
“这位大人,你也看到了,她这个样子实在帮不了你们什么了,你把钱拿回去,别再折磨她了,你们赶紧走吧。”
李渭枫当然不想这么放弃,可眼下的情况又实在不好继续逼问。
陈禾生见他犹豫着不动,上前推搡着他往外走:“求你了,你们赶紧走吧,我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孙女了,求你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李渭枫看着小夕魔怔的样子,明白今日确实不适合继续问下去了,正要作罢离开,忽而又听小夕继续哭道:
“爷爷,快带我去找小朝,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把小朝带去了敬恩寺,福童子就在那里,我害怕,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