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敬恩寺的住持悯一大师于夜里突发旧疾,不声不响地就去了。大师归寂突然,继任人选迟迟未定,寺中大事无人主持,悯一大师的圆寂法事便被一搁在搁,法身至今未能坐化归天,若是此时强行带人闯入搜查,恐会有所冲撞。
望山办事虽也利落妥帖,可事关重大,为避免像上次一样横生波折,李渭枫打算亲自带人前往,假借祭拜的名义,再找机会进行暗中搜查。
卫垣原想与他同去,万一有什么情况,也好里外照应着,只是没想到临动身的前一晚,一直杳无音信的鹿竹突然有了动静。
三更天的时候院子里进了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狸奴,小黑猫穿行在夜色里,几乎与四周融为一体,也不知鹿竹使了什么法子,竟让它顺利摸到了卫垣床前。
彼时他睡得正浅,小狸奴从窗棂处跃下,一不小心碰倒了窗沿边上的青玉笔架,上边挂着的紫金狼毫笔摔落在地,啪嗒两声惊醒了卫垣,他从床上弹坐起,腿上压着一团沉重的不明活物。
还没等他彻底清醒,就见两只冒着绿光的大圆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一人一猫四目相对,卫垣要是个姑娘家,恐怕早就吓得叫破了喉咙,他往自己的大腿上使劲拧了一把,好不容易才让六神归位。
小狸奴舔了舔爪子,“喵呜”叫了一声,翻了个身,仰躺在卫垣腿上,左右扭了扭身子。
一张折好的字条服服帖帖地伏在它柔软的肚皮上,卫垣掌了灯,借着烛火将字条徐徐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蝇头小楷。
「今夜丑时,只身前往群芳阁后院。」
卫垣看完,将字条藏于袖中,抬眼望去,半阙月亮悬于窗棂之上,蝉鸣正欢,小黑猫在床上滚了几圈,跳到卫垣脚边,隔着裤腿蹭了蹭他的脚踝,卫垣蹲下身将它抱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它的颈毛,小狸奴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享受声。
两个时辰后,卫垣独自出现在群芳阁后门前,守门的侍卫倒在墙边睡得死沉,看样子是被人下了药,他推开院门,又来到之前那堵白玉浮雕墙面前。寻着之前侍卫开门时的位置,卫垣摸到嵌在画中的一个玉环,稍加施力将其拉出,后院院门随之缓缓打开。
一名黑衣人站在门内,手里提着一盏白得煞人的纸灯笼,偏偏里面套着的是一根红烛,映得那人像极了阎王殿下的黑白无常,卫垣握紧袖内软剑,慢步向她走去。
“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鹿竹煞有其事地吟了两句酸诗,回过头来冲着卫垣晃了晃手里的灯笼:“小皇帝,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了好久了。”
卫垣也无心同她计较称呼,挑着能下脚的地几步跃到她的身边,开门见山地低声问她:“怎么约在这里,可有人跟踪?”
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一阵热风乍起,闷得人难受。鹿竹的眼神向下瞟了瞟,笑得神秘:“放心,我是偷溜出来的,他们没有发现。”
卫垣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要你打探的消息呢?”
鹿竹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塞到他手里,躬下身凑近他,悄声道:“打开看看是不是你要的东西,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从一个臭男人那儿临摹来的,虽不知真假,你只管拿走,要是不对,回头再说。”
卫垣依言打开筒盖,倒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张半旧不新的羊皮卷轴,上面还有浓重的墨香,显然是刚临摹不久的。
他略一浏览,复又将其收入竹筒内,拱手道:“姑娘深恩,卫垣来日必当重谢。”
“记住你这句话啊,姑娘我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就托付给你了。”鹿竹讪笑一声,披上斗篷的帽子,眉目隐入其中,语气有些黯然道:“我必须要回去了,我跟怀夕身上还有被胡寅那个畜生下的情毒,不得不受制于他,你们动作可得快些。”
卫垣颔首:“自然,君无戏言。”
小狸奴这时才从卫垣怀里钻出,围着他们转了几圈,依依不舍地在卫垣脚边又蹭了蹭,才随着鹿竹一同跳入了密道里。
直至她们的身影全部消失,卫垣才踱着步子往回走,正如鹿竹所言,在确认地图的真假之前,他还不能妄动干戈,以免功亏一篑。
出了院门,两个侍卫仍在昏睡当中,卫垣正欲唤醒他们,忽得一阵眩晕袭来,他以为是旧疾复发,于是闭了闭眼,虚浮地靠在墙边,想缓一缓。
就在此时,方才还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两名侍卫忽得一跃而起,直直扑向他的面门。
得亏卫垣素日里锻炼有加,身体靠着惯性下意识地向门后一躲,二人扑了个空,险些被门槛绊倒,卫垣借着空隙强逼自己运功稳住心神,从袖中抽出梧风剑防身。
二人很快爬起来,抽刀向他砍去。若是平时,单就他的实力,这两名喽啰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只是眼下他身中无名之毒,手脚发麻,根本力不从心。
没过几招,卫垣发现自己越是运功,眩晕感便来得越厉害。梧风剑很快被人打落在地,最后失去意识之前,卫垣仿佛又闻到了羊皮卷轴上那阵诡异的墨香…
——
第二天清晨,李渭枫在书房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卫垣过来。小皇帝没有赖床的习惯,理应早就起了才是,今日不知抽了哪门子风,一直到用完早膳都没出现。
他正打算亲自去喊,沈绪恰好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客套地对李渭枫施了一礼:“拜见侯爷,侯爷万安。”
李渭枫淡漠地扫了他一眼,算是给了回应。因着上次沈绪将晴芳带进大牢的事情,李渭枫本就对他无甚好感,这个节骨眼上偏偏他又不能发作,只好疏离道:“沈修撰来此何事?”
沈绪仍躬身立在原地,毕恭毕敬道:“皇上命臣前来告知侯爷一句,今日他有要事要办,已经提前离去,接下来的事宜便由下官与您一同前往处理。”
这事来的突然,李渭枫自然心里存疑,可又想到平日卫垣一惯宠信沈绪,其程度不亚于在他身边伺候多年的曹公公,能做出临阵换枪这种事情来倒也不为过,于是也就没再追问。
沈绪还不知道自己已被同那无根之人做了比较,他的掌心里紧张得全都是汗,生平第一次撒这种要被杀头的弥天大谎,他还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已经是个奇迹了,根本无暇顾及李渭枫对他的态度冷热。
好在第一关算是顺利混了下来,李渭枫将昨日定好的计划与他重新复述了一遍,又将望山提前备好的寺内地图交给他,再三强调一定要背熟,进去之后务必谨慎行事,寺内状况不明,一旦出现纰漏,很难保证他们能够全身而退。
沈绪看上去听得仔细,实际上一直到马车停在敬恩寺门口,他的心思都还遥遥地挂在失踪的小皇帝身上。他本庸人,却被莫名其妙地拉入了这么一场生死攸关的赌局,赢则皆大欢喜,错一步就只能人头落地。
据李渭枫所说,望山已在寺外设好了接应与埋伏,以烟花为信,只待贼人露面,便可里应外合,将他们一网打尽。
有僧人恰好在门外清扫落叶,见到贵客来访,连忙上前招呼,李渭枫说明来意,命侍从将带来的祭品与香火献上,那僧人见他出手阔绰,登时喜笑颜开地进去通传。
很快便有两名身穿绯衣袈裟的僧人出来迎接,领头的那位自称是悯一法师的大弟子觉隐,旁边的是他的师弟觉难。
李渭枫同他们客套一番,二人便替他们引路一同参观起了敬恩寺。
沈绪紧随其后,随着众人依次参拜过佛像,最后停在大殿之前,释迦牟尼的金身大像威严地俯瞰着众人,令人不寒而栗,心生敬畏。他无法想象会有人敢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行不轨之事,难道就不怕这世间的因果轮回,善恶报应么。
祭拜过后,觉隐带着他们来到了后院,开了一间待客用的斋房,让他们在此稍候,说是中午的时候会有斋菜送上,要他们用过再走。
此举正合李渭枫心意,便依言同沈绪留了下来,觉隐走后不久,一个半人高的小和尚端着一壶清茶走了进来。
小和尚看上去约摸只有十岁左右的样子,脸庞稚嫩青涩,下盘却是稳稳当当,端着一大盘盛着热茶的杯盏走了这么远的路,竟是一滴没洒。
“两位施主,请用茶。”
他规规矩矩地替李渭枫和沈绪摆好茶盏,便又端着茶托退了出去。过程中,李渭枫注意到小和尚的手心和指端上布满了突兀显眼的老茧,且茧的位置不像是习武练出来的,手背上还留有冻疮消退后的疤痕。
相比之下,先前那两个僧人的手却是干干净净,保养得当。看来这里的确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圣地,李渭枫视线掠过窗外,右手执起茶杯轻嗅一番:“阳羡紫笋,倒是好茶。”
沈绪无心品茶,只应付地嗯了一声,有些坐立难安地紧盯着门口。李渭枫状似无意地轻抬了下胳膊,“啪”地一声响,青瓷茶盏应声落地,碎成几瓣,杯中的热茶洒了他一身。
一名和尚闻声立即赶过来查看,李渭枫循着他走来的方向望去,心道既然能听到茶杯落地的声音,可见这名和尚离他们并不远。
大概是从一开始便候在外面监视着他们。
他与沈绪对视一眼,沈绪了然地走到门前,吩咐假扮成家丁的暗卫去马车里取一套干净衣衫过来。
一来二去的功夫,李渭枫已将周围情况探了个清楚,除了方才那人,门口处仍有另外一名和尚在看着他们。好在他们提前设想过这一出,沈绪整理了一下衣衫,深呼吸几口气道:
“侯爷,一会儿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接下来你万事小心。”
李渭枫难得正视了他一回:“你也是,小心为上。”
很快,暗卫便将装着替换衣物的包裹带了回来,李渭枫以需要人伺候为由,带着暗卫进了屏风后换装,二人趁机交换了身上的行头,暗卫扮作李渭枫,替他继续留在这里掩人耳目。
在他们换衣的空当儿,沈绪以续茶为由,支走了其中一个看守的和尚,紧接着又说自己三急,要另一个和尚带他去找净房,那和尚看了一眼屋内仍在换衣的二人,只能不情不愿地再度为他带路。
借着这个间隙,扮成小厮的李渭枫成功摸了出去。不久后,沈绪便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好在换茶的僧人慢他一步,被他拦在了屋外。
他神态略不自然地接过和尚手里的茶盘,极力装出往常的谦逊有礼:“有劳大师了,我自己来就好。”
和尚隔着沈绪远远地撇了一眼端坐在屋里的“李渭枫”,没说什么,便径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