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卫垣他们躲进了竹屋,对方仿佛早已准备好了后手,原本光秃秃的箭矢突然变成一簇簇明火从天而降,两间屋子顷刻间燃成了一片火海。
与此同时,山后面的藏经阁也被吞噬在了窜天的大火里,偶尔喷出几股灼人的黑烟,融进了明朗无云的晴空里。
沈绪和望山一人护着一个,怀夕则搀着晕厥过去的胡寅,几人被困在屋子的正中央,进退两难。竹屋外的火势蔓延极快,鹿竹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之前卫垣换下来的湿衣,应该是被她随手扔在屏风一侧了。
她将其中一件较薄的丝绸中衣撕成好几块,分给众人,要他们以此掩住口鼻,以免吸入烟尘窒息。
卫垣快速地环视了一番屋内的陈设,想到胡寅素日里如此阴险狡诈的一个人,应当会给自己留条后路才对,遂问道:
“这间屋子里面没有什么可以通向外面的密道么?”
鹿竹摆了摆手:“有是有,但是是在屋外的山下,有一条通往寺内的密道……”
没等她说完,沈绪接话道:“的确有一条,我们就是从那里找过来的。”
“看来得想个法子从这里强行冲出去。”卫垣看了一眼地上剩余的几件湿衣服,计上心来。
“望山你护好沈绪和鹿竹,一会儿我踢开后窗,大家披上地上的湿衣服,从窗里跳出去。”卫垣从望山手里夺过长刀,屏息看向一旁的怀夕,“咱们如今是泥菩萨过河,顾全不了那么多了,就把他扔这儿吧,保命要紧。”
即便是身处陷阱,性命堪忧,怀夕冷素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她像是个只知道听从命令的提线木偶一般,依言松开了支撑着胡寅的手。
“砰”地一声,重物落地。
鹿竹躲在沈绪身后,看着此刻脸着地一动不动的胡寅,心想这娘儿们心也太狠了一些,好歹这倒霉玩意儿也被你采补了这么些年,扔起来倒是一丁点犹豫都不带的,跟扔了条死鱼一样。
沈绪瞧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以为她是有些害怕,心里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保护欲,主动攥住她的手腕,温声道:“姑娘别怕,我会保护你。”
闪烁的火光映在他温柔似水的双眸里,手腕处的温度透过衣物一路蔓延至胸腔,烫得她的心脏跟着空气一起鼓噪沸腾起来,也烫得她心里的小鹿瞬间炸成了一道璀璨绚丽的烟花。
一向自称人间老油条的鹿竹难得红了脸,浑身僵硬地结巴道:“多……多谢。”
说话间卫垣已经一脚踹开了半人多高的后窗,他劈开窗外的滚滚黑烟,率先披上湿衣服跳了出去,沈绪拉着鹿竹紧随其后,也踩着椅子安全地跃到了外面的平地上。
鹿竹才落稳脚跟,屋顶倏地落下一簇大火苗,因着透了风,火舌一下子卷进了屋子里,卫垣和沈绪拎起手上的湿衣扑打着窗户四周的火势,片刻后,望山终于拉着怀夕从熊熊大火里跳了出来。
卫垣注意到望山的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还冒着鲜红的血珠,应该是刚划上去不久,他瞟了眼一旁紧锁眉头不置一词的怀夕,什么也没问,继续带着他们向下摸索出路。
竹屋后面满是一簇簇枝繁叶茂的灌木丛,恰好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几人小心翼翼地躬身穿行其中,鹿竹紧跟在沈绪的后头,两人的衣袖交叠在一起,仿佛牵着手恩恩爱爱的小情侣,令她微微红了脸。
鹿竹被臆想出来的幸福感冲昏了头脑,一个没留神,脚下一崴,“啊”地一声侧身摔进了一处狭缝里,她趴在地上四处摸索了一下,察觉前方一片平坦,于是扒拉开身前茂盛的灌木枝桠,惊奇道:“这里好像有条路!”
其他人皆因她的叫喊停了下来,卫垣看向位于队伍末尾的望山,眼神示意他进去看看。
还没等他动身,鹿竹已经爬起来走了进去,狭缝极窄,仅容一人通行,大概只有十几步路的长度,进去后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有些害怕,想要退出去,一下子撞在了走进来的望山身上。
望山抬起胳膊虚虚地扶了她一下,从地上拾起一根拇指粗细的枯树枝,撕下衣摆处的一大片布条缠在枝头处,又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着后点燃了火把。
鹿竹被他这一套熟练的操作惊呆了,要不说古人的智慧是无穷的,鲁迅诚不欺她也。
只是照这个撕法下去,她担心走到最后他怕不是要裸奔。望山并不关注她的心理活动,举着火把四下察看了一番,对外头道:“只是一处普通的山洞,大概有十余人宽,里面什么都没有。”
卫垣望了眼不远处的熊熊燃烧的大火,道:“此地不宜久留,暂且先进去避一避,再另寻出路离开。”
几人依次穿过狭缝进入其中,卫垣同望山商量着逃脱的办法和路线,鹿竹则好奇地举着火把观察着洞内的情形。
沈绪的视线一直跟在她身上,生怕她一不留神又出什么岔子。
洞内空无一物,说句话自带天然混响,鹿竹轻轻哼了句旋律,空灵悦耳的回声在洞内响起,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只能被洞内人听到。
其他人的交谈声跟着停了下来,卫垣望向鹿竹,眉峰微挑道:“鹿竹姑娘的歌声当真是奇货可居,朕还从未听过如此特殊的调子,不知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曲子?”
一说曲子鹿竹顿时来了兴头,颇有些怀念道:“您说刚刚那首曲子啊,它叫《吟风曲》①。”
卫垣道:“吟风曲?朕还从未听说过,你且唱来听听。”
干别的事鹿竹不行,但要是让她唱歌,那可真是太小菜一碟了,在群芳阁做了这么多年乐姬,鹿竹的脸皮早就没有初来乍到时那么薄了,唱首歌那还不是信手拈来。
只是许久没有碰过老本行,她担心自己会有些生疏,“咿咿呀呀”地开了会嗓,才轻启朱唇唱道:
「吟吟舞蔓草,昭昭
婉婉如幽道遥遥
星夜闻我歌孤月影照
寻声往去赠君以桑蒿
啊啊暮往迎朝
君在千里遥
啊啊如生去老
君一言不畏迢迢
……
若为君故,唱尽重山道」
一曲终了,余音仍袅袅地盘旋于众人耳畔,回荡悠长,众人皆醉于其中,心绪缥缈,久久不能回神。
“好一个吟风曲,”卫垣率先拍了拍手,由衷地赞叹道:“鹿竹姑娘的歌声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莺舌百啭,感心动耳。”
鹿竹难得正经了一回,她抿唇微微笑道:“皇上过奖了,您觉得好听对我来说就是最高的荣耀了。”
说话间她用余光偷偷打量了一下沈绪,见他正望着地面发愣,鹿竹有些失望地瘪了瘪嘴。
卫垣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下了然地笑道:“不知沈爱卿觉得如何?”
听到被点名,沈绪条件反射地张口应道:“皇上说的是。”
才说完,鹿竹的脸又阴沉了几分,是是是,是你个大头鬼啊是,你李元芳转世啊!
察觉到角落里那两道刺骨灼背的目光,沈绪顿时明白了小皇帝的用意,又补充道:“臣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何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鹿竹姑娘不愧是传闻中一曲千金,名动天下的二十四桥乐坊三醉之一。”
“三醉?哪三醉?”卫垣第一次听闻这个说法,不禁好奇道。
沈绪伸出左手三指,解释道:“这乐坊三醉,通“三最”之音,有造化极致的意思,分别指的是鹿竹姑娘的醉乐,怀夕姑娘的醉舞,还有一醉,是…”
“是已经离开乐坊多年的,我最好的姐妹,白芷的醉琴。”
鹿竹神色有些黯然地接话道,有关于白芷的事情,一直是深埋于她心底的一根无法拔除的刺,稍一提及,便勾起千丝万缕密密麻麻的疼。
当年二十四桥被胡寅接手,昔日光风霁月的乐坊沦为了有钱人消遣作乐的风月场所,为了逼迫她们几个顶梁柱留下来继续为他卖命赚钱,他甚至不择手段到往她们的井水里下药。
当时乐坊里同她要好的几个姐妹全都中了招,没办法,为了活命,大多数的姑娘只能选择乖乖听话,任他摆布。
当然也有抵死不从之人,鹿竹最好的姐妹白芷便是其中一个,他们二人原本是坊中最有名气也是最为默契的一对搭档,白芷擅通各种乐器,琴技出神入化,一曲难求,纵观整个扬州无人能出其右。
他们二人的相见,是有如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的一见如故。鹿竹的歌声可以和白芷的琴音完美得贴合到一起,她总是能很好地诠释出她的琴声当中蕴含着怎样百转千回的情感,二人的技巧相得益彰,互为弥补。
鹿竹的琴技便是师出于她,中毒以后,白芷不肯屈从于胡寅,二人头一次因为信念不和大吵一架,鹿竹觉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可以熬出头。
可白芷却认为“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她宁死都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名节,她是高山的月,寒江的雪,是人世间最为纯净的一滴露水,她可以融于百川,但绝不会沉入泥淖。
但鹿竹不是,她只是这世上一株漂泊无依的浮萍,她在现世已经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死亡,知道生命万物的可贵与美好,她渴望着拥抱每一日的朝阳与晚霞,正如同白芷坚定不移地向往着自由与洒脱。
在此事上二人始终相持不下,最后的最后,白芷只给鹿竹留下了一封辞别信,从此便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至今生死未卜。
鹿竹不是没有遗憾过,她把跟白芷的友谊看得比金钱都要重要,她可以陪她抛弃钱财,淡泊名利,也可以陪她远走江湖,隐于井野。但是面对死亡的威胁,她却只能做一个畏头畏脑,背信弃义的胆小鬼。
白芷走后,胡寅要求鹿竹顶替她,填补上琴艺方面的空缺,于是后来人只知道群芳阁有位自弹自唱的鹿竹姑娘,再鲜少有人记得当初冠绝一时的琴姬白芷。
鹿竹曾发誓,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把群芳阁再从胡寅手里夺回来,这样即便是百年之后下了黄泉,她也能堂堂正正地站在白芷面前,告诉她她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她说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在她说完自己同白芷的故事之后,几人陷入长久的沉默里,沈绪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她,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她孤单落寞的身影,心中五味陈杂。
一旁的卫垣则是把视线落在了始终一言不发的怀夕身上,他很好奇,在方才的整个故事里,这个女人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怀夕忽然站起身来,第一次主动对他们开口,语气有些冷冷地道:“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以防万一,望山也自觉地跟了上去。
他们走后,沈绪才走到鹿竹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看着她毛绒绒的脑袋,他诞生了一种想要伸手抚摸的强烈冲动,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只清和地安慰道:
“鹿竹姑娘,你也不必难过,人各有志。白芷姑娘有着她自己的信念和坚持,你若真当她是最好的朋友,应该为她得到了自由,守住了自己的信仰而感到开心不是么?
况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即便此生不能再相见,哪怕是阴阳两隔,但你们之间那份可贵的情谊,以及那些宝贵的回忆,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不是么?依我看来,那些正是白芷姑娘留给你的最坚定的支持与力量。”
沈绪磁性温和的嗓音像是冬日里的暖阳般徐徐流淌进了鹿竹的心底,她顿觉心如擂鼓,方才的抑郁也神奇般地一扫而空。
鹿竹抬眼对他露出一个发自肺腑的感激的笑:“谢谢你,沈大哥,你说得对,我还没有完成我的誓言,不能在这里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自怜自艾。”
她站起身,铆足劲儿喊了几声“fighting”给自己打气。
抬手的瞬间,鹿竹的手背恰好碰到了石壁上的一处凸起,她感觉有些不对劲,那处凸起似乎是可以活动的,出于确认的目的鹿竹又摸上去按了一下。
没想到还真让她瞎猫碰上死耗子一样给按了进去,紧接着一侧的石壁忽而发出一阵“咔啦咔啦”的声音,几人转头望去,一道石门应声打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