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无远近,出门尽寒山。
昨儿刚过了白露,一早一晚地便有了丝寒意,闰雪在柜子里倒腾了好一阵子,把晴芳的秋装,薄毯全都找了出来,该洗的洗,该晒的晒,本来就不大的小院儿被清甜的桃香胰子味儿铺满了,沁得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闰雪一边晾,一边叽里咕噜念叨着:
“小姐,您今儿下午要是还去铺子里,就让和风跟您一道儿吧,我得赶紧把这些收拾出来,这几天入秋了,凉气重,以前的夏衫该收起来了。”
晴芳正忙着碾刚剥出来的一盆子葡萄皮儿,也没仔细听她的话,随口嗯了两声。
前几日陈掌柜家里出了点急事,跟她告了半个月的假,蘅芷斋无人看管,虽说有二两和一钱替她守着,可这两人识的字加起来都填不满一箩筐,她哪能放得下心撒手不管呢。
“和风,去把昨儿新进的那批宝来坊的蜜蜡取来,我瞧这葡萄汁颜色新俏,要是做成口脂,大概有得卖了。”
和风刚抹好椅子,拿出干净帕子仔细擦了擦手,才道:“哎,我这就去。”
闰雪指挥着小丫头们晾好衣服,去小厨房端了碗刚炖的冰糖雪梨来,放到埋头挤葡萄汁的晴芳面前,嘟囔道:“要我说,您干脆把陈掌柜辞了算了,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谁家养得起这种富贵闲人?”
晴芳停下手里的活儿,从案几后面绕出来,端着一碗剃出来的果肉推到她面前,打趣道:“我看也是,家里有个聪明机灵的闰雪丫头,一个顶十个的管用,何必浪费钱在外人身上。”
闰雪将果碗放进托盘里,愤愤地瞪了她一眼:“哎呀,小姐,我跟您说正经的呢!”
“您这才出了月子多长时间,身子还没养利索呢。天天家里铺子两头跑的,哪能吃得消?”
她是心疼自个儿主子,可主子却是一点都不知道体谅自己。
晴芳用力点了下她的脑袋:“我明白,不过咱们做生意,讲究的是择人任势,用人以诚。当初我看中的是陈掌柜的头脑,又不是他能干多少活儿。”
闰雪捂着脑袋哎哟一声,赞叹道:“您不愧是天天泡在生意经里的人,说话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晴芳揶揄地弯了下嘴角,接过和风取来的蜜蜡,拆了瓶塞准备着手热融,闰雪一把将蜜蜡从她手里夺了过来:“我来吧,您歇着吃点东西去。”
晴芳识相地坐回桌边,端起甜汤舀了两下,顺着雪老虎的毛儿开始捋:“你说的是,不过我也就忙这几天,等到时候陈掌柜回来,我多歇一阵子补回来便是。”
闰雪一边熟练地化着蜜蜡,一边念叨着:“没生小世子之前,您就是这么哄我的,那会儿还不是大着个肚子天天往外跑,怎么说都不听。”
说起小世子,晴芳难得惆怅了一下:“也不知道小葫芦现在怎么样了,我得有半个月没去看他了。”
和风半跪在一侧给她捏着腿,宽慰她道:“好着呢,我听望山兄弟说,小世子前两天会认人了,侯爷高兴得不得了,赏了府里下人半年的月钱呢。”
闰雪斜睨了她一眼:“怎么,你是羡慕了?”
和风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才多大,这么点就会认人,神仙转世不成?”晴芳喝掉最后一口雪梨汤,站起来接过闰雪手里的活儿:“好了,快别逗她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吧,你们去收拾收拾,过会儿我带着和风去蘅芷斋看看二两他们去。”
——
这俗话说,屯得应时货,自有赚钱时。还有半个月就是中秋节了,来买胭脂料子的人越来越多,晴芳前几日才托她爹从熟人手里低价进了批云绫锦,花色大气典雅,正适合这个时候卖。
除此之外,她还想着研制点适宜秋冬时节用的新口脂和润肤膏,长安风多天燥,在外面待久了,脸上手上都容易起皮。
以往这些时候,府里总会给夫人小姐采买一些润肤的马油膏,价格金贵不说,味道也不好闻。要是能改良一下配方,做出效用又好,闻着又舒服,而且不黏腻的擦脸膏,岂不是大有卖头?
晴芳想得轻巧,可真实践起来,又处处碰壁,说来也是,天底下又不是只她一个做胭脂生意,要真这么容易能做出来,早就有人做了,哪还轮得到她来分一杯羹。
这会儿正是中午头,店里没有客人,一钱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二两靠在门口打着盹儿,晴芳带着和风走进来,愣是没能惊动他半分。
听到动静,一钱便知晓是晴芳过来了,以往她都是踩着这个时辰到这儿,他立马搁下算盘,出来迎接道:“小姐,您来了。”
晴芳脱下罩衫,接过他手里的账本翻着看了看:“怎么样,今天上午客人多么?”
一钱给她倒了杯热茶,又顺腿踹了二两一脚:“还可以,快过节了,都是些来给府里采买的大单子,等陈掌柜回来,可有的忙了。”
二两睡得正酣,被人一踹,蒙蒙蹬蹬地睁开眼睛,一脸憨相地打了个哈欠,挠着后脑勺走到晴芳面前傻笑道:“小姐,您今儿来得真早,我都还没睡醒呢。”
一钱恨铁不成钢地拧了他大腿一下:“就你觉多。”
晴芳恬淡地笑笑:“春困秋乏夏打盹,他如今又是长个儿的年纪,吃得多自然睡得也多。”
一钱和二两是一对亲兄弟,哥哥一钱十七,弟弟二两十四,家里姊妹七个,父亲早些年因为欠了赌债被人打成了瘸子,也没个正经活儿糊口,母亲为了照顾一家老小,染了一身的痨病,如今也是瘫痪在床,等着人伺候。
晴芳遇见他们的时候,蘅芷斋刚开张不久,她身子重不便动弹,正缺几个打杂的苦力,便让闰雪去招工栏上贴了几张用人告示。
原本她是想雇两个有力气的杂工,没想到最后只有一钱两兄弟揭了告示找了过来。瞧着面前两个皮包骨的瘦猴儿,晴芳都不忍心拒绝他们,想也能想到两个少年家里什么情况。
只不过她是不能雇佣童工的,一钱还可以,二两年纪太小,顶多收进来给陈掌柜当个学徒,但他的工钱是跟一钱一样算的。
这事儿还被闰雪一顿嘲弄,说她这不是招工做买卖,而是慈航道人下凡普济众生来了。
闰雪和风两个丫头则是她从扬州回来以后,侯爷专门买来代替弄春贴身伺候她的,起初晴芳并不乐意接受,弄春在她心里的位置是无人可替的,一时半会儿她也不想往身边招纳新人。
可当她亲眼见到闰雪样子的时候,却又瞬间改了主意。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她跟弄春长得太像了,无论是身段还是说话的语气,就连长相都和死去的弄春有着六分的相似。
说她睹人思人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总之,自从闰雪进了府里,晴芳脸上的笑容又开始慢慢多了起来。
李渭枫头一次庆幸自己做对了选择,坚持把闰雪送到了她身边。只是人总容易乐极生悲,晴芳的心情是日益转好了,可她也开始打起自己的小算盘来。
可能是曲如烟的事情对她的打击太大,也可能是孕期情绪不稳定在作祟,她总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同曲如烟那样,落得个曲终人散的凄惨下场。
晴芳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之前从扬州回来的时候,她曾跟沈绪夸下海口,说要成为一个能与李渭枫相匹敌的女子。
只怪她当时说话没过脑子,这种大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比登天还难,她一无身家背景,二无一技之长,就连书都没读过几页,唯一比李渭枫厉害的,恐怕也就只有脸皮厚这一点了。
闰雪是个自来熟的丫头,她干活儿的时候碰巧听到了晴芳的自言自语,于是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小姐,脸皮厚也有脸皮厚的好处呀,我爹说,脸皮厚的人最适合做生意了。”
她这话,可谓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晴芳本就生于商贾之家,打小摸过的算盘比见过的男人都多,真要做生意,进货门路和经营之法,都能从他爹那里取到经。
敲定主意之后,晴芳便找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将想法告诉了李渭枫。说之前她都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了,就算不生气,侯爷恐怕也得冷她一段时间。
没想到说完之后,他却一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上继续揉着她有些水肿的小腿,跟回答“吃了吗”一样随意道:
“我名下正好有几处位置不错的门面,赶明儿让望山带你去挑一挑,喜欢的话,我直接让人把店契拿给你。”
“……”
您搁这儿糊弄鬼呢。
这人压根没理解明白她的意思。
说不通,她就只能先斩后奏。大齐民风开放,农商并济,女子经商之事并不少见。
晴芳拿出了沈荣启陪给她的全部嫁妆,连同一些贵重的金银首饰,一并拿去换成了银票。凑齐了本钱,她便带着闰雪去挑了铺子,一咬牙,直接砸下了长安西市最敞亮的一处门面。
李渭枫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儿子都已经生下来一个月了。
再三逼问之下,原来是晴芳买通了府里所有的下人,连同暗卫在内,都不许他们透露半点风声给李渭枫。
谁要是说了,后果就由他来担着。
没想到还真让她给瞒住了。这也多亏了去扬州的那一个月,期间攒下来的琐事和政事帮忙分走了李渭枫大部分的精力,再加上卫垣隔三差五有事没事便找他进宫议事,李渭枫几乎很少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
据说傅正年的大儿子傅司重到现在都还下落不明,傅相急火攻心病倒了,卫垣借机好一顿打压傅党一众的气焰,朝内一时半会再没有人催小皇帝立后,卫垣自然就有更多精力来折腾李渭枫了。
养胎的这几个月里,鲜少有人来上门看她,明远身子养好以后,李渭枫给他请了私塾先生上门来教他学问。
晴芳乐得清闲,有大把的时间钻读经商之道,筹备开张的事宜。沈荣启投其所好也给她送了几本这方面的书,诸如《士商类要》,《生意世事初阶》之类的,晴芳如获至宝,硬生生靠着自己那点浅薄的学识功底把它们啃了个透彻。
除了沈荣启,再就是沈绪来看过她两次,一次是过年的时候,作为亲戚来串了次门,说了几句吉祥话。再一次是小葫芦降生,他作为舅舅亲自送了对纯金打造的长命锁过来。
至于鹿竹,怀夕,朗月初他们,自打从扬州回来,再没跟她照过面。
话说回他们的儿子,李承岚,小名葫芦,因为怀孕期间,他爹把她娘伺候得太好,导致他一生下来,跟个成了精的葫芦似的,再加上晴芳怀他的时候一波三折的经历,所以他爹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好养活的“贱名”。
给小葫芦筹备百晬宴的时候,他爹他娘为着蘅芷斋的事情大“吵”了一架,第二天他娘便带着身边的丫头搬去了外面的宅子里住。
他爹也很委屈,生了儿子跑了媳妇儿,得亏她没把小葫芦也带走,不然到时候这百晬宴成给葫芦他爹办的了。
葫芦的娘没有心,但是葫芦的爹有,毕竟他比葫芦本人更需要葫芦的娘。
没过两天,李渭枫便亲自找到了晴芳门上,“低眉顺眼”地请她回去。晴芳原本都打算原谅他了,结果一提到蘅芷斋的事情,两个人又被打回了原形。
弄到最后,葫芦的爹又生了顿气,葫芦的娘也没回去。
俩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个月,谁都不理谁,都等着对方先低头。晴芳也就在七月十五那天回去给儿子办了个百晬宴,再之后因为忙铺子里的事,连着半个月没回去过了。
也不知道小葫芦跟葫芦他爹最近怎么样,有没有累着冻着,渴着饿着。这当娘的,哪有不想自己孩子的。
晴芳正想得失神,忽听得店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循声望过去。
就见李渭枫怀里抱着小葫芦,手里牵着脑满肠肥的菜花,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头顶还插着几根鸡毛,站在门口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娘子,我捡破烂回来了,你看,这回我给你捡了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