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了点鱼肚白,晴芳就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摸枕边被褥,空荡荡冷兮兮的,方想起这几日北真入宫进献,侯爷一直随侍在小皇帝身边,未曾回府。
也是因为这层缘故,派守在她身边的府卫又多了两层,没有侯爷手令,谁都不许放她出府,更何谈调查一事。
临行之前,侯爷同她做了约定,一应事务均得等他回府再议,昌辽会馆一事自然也包含在内。
没有他的协助,晴芳自然不可,也不敢轻举妄动。
昨晚又做了一场令人心有余悸的噩梦。
来回翻了几次身,晴芳再睡不下去,索性起床收拾了一番,又胡乱用了些早膳,便带着闰雪去拂翠园里头收集秋露去了。
天不算太凉,可到底入了秋,闰雪给晴芳带了件斗篷,执意要她披上:“小姐,以后这种事你就交给我跟和风去做就好了,哪用得着你亲自动手呢?”
晴芳拨开她系带子的手,摇头道:“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打发时间了。”
园内翠柳依然,只是叶子稍稍泛了些许青黄,上边零星带着点露珠,晴芳捻着簪头一颗一颗小心地将其拨进玉罐里,不一会儿功夫,眉上发梢便染了三分湿意。
闰雪自知她近几日心思深重,找不着发泄的出路,本想安慰疏导几句,又不知从何开口,想她一个伺候人的奴才,哪能猜得透主子的心思呢,多说无益,只能默默陪着。
住了一会儿,日头高升起来,白露也跟着很快散去,晴芳收无可收,便立在一棵一人多高的杏树前发起了呆,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的,半晌,才踱着步子开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嘀咕着点什么,闰雪在后头紧一步慢一步地跟着,生怕她一不小心挂到哪棵树上去。
“小姐……”
“小姐?”
闰雪试探着唤了她两声,“注意脚下啊,小姐。”
晴芳置若罔闻,自顾自地闷头往前走着。拂翠园遍地铺着细碎的雨花石,平日里端正地走在上面都要多加留意,更何况此时心不在焉。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闰雪才说完小心,一息的功夫,便眼睁睁地瞧着晴芳被凸起的碎石绊了一跤,身子直喇喇地往前扑去。
好在闰雪反应够快,一把拉住了晴芳胳膊,这才免去了她一场皮肉之苦,只是这么一折腾,满罐子的清露算是遭了大殃,满满当当洒了一地。
晴芳将将稳住了身子,神思终于清明几分,低头瞧着手里空荡荡的玉罐,表情有一瞬间地怔愣,而后更多的是讶异和不解,看上去倒没多大惋惜。
闰雪赶忙取了帕子替她擦手和衣袖上溅到的露水,边擦边劝道:“小姐,袖子有点透湿了,咱们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吧,清露等赶明我再来重新收一罐子便是。”
晴芳仍旧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清理着水渍,只是眉心渐渐皱起,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思绪里拔出来,嘴上更是不自觉地咬起了下唇,再配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睫,打眼一看,跟个掉了糖糕的委屈孩童一般。…
闰雪以为她情绪到了,正要发作近日以来的积懑郁结,连抚慰的措辞都想好了,却听她闷哼一声,颇为赌气道:
“不行,咱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下去。”
她是做不成这只能被人稳妥地护在掌心,不见曙光,不经颠簸的初秋白露的,更不能当这困守在一方院落里的扶风弱柳。
还有三日便是中秋,这正是蘅芷斋洗清污名的最好机会,在这之前她必须找出足够的证据,找到最两全的法子,保全蘅芷斋和安定侯府的名声。
她总得向世间人证明,女儿家不该只是待在家中相夫教子,恪守中馈,妇道之人也可自立自持,自成一方天地。
自古建功立业者不乏巾帼枭雄,更有善通文章之女子不胜其数,桩桩皆为美誉四海名流千古之事,为何如今反以女子经商为天下之大耻?
她不服,也不愿屈服。
许是受了鹿竹描绘的异乡世界的美好鼓舞,晴芳更加坚定了要同那背后主使和世俗目光斗争到底的念头。
庸庸碌碌是一种活法,轰轰烈烈也是一种活法,自己的命途不该被把握在他人手中。
一侧的闰雪不知她所指为何,有些跟不上她跳脱的思路,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遂担心道:“小姐,侯爷吩咐过,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商量了再…”
没等她说完,晴芳已一把将玉罐塞进了她怀里,拉起裙摆便往回跑。
等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跟着换好了行头,在这儿翻侯府的墙头了。
晴芳换了身男装,踩在闰雪肩头,奋力往上蹬着腿。这里是侯府最偏僻的角落,守卫也最薄弱,她已经事先派了和风前去转移这些人的注意力,自己则趁机带着闰雪从这儿翻出去。
两个丫头内心虽然时刻谨记着侯爷的叮嘱,也惧怕日后可能要面对的责难, 可实在经不住晴芳的一番“威逼利诱”,“苦苦哀求”,只能顺了她的意。
只可惜和风是个老实丫头,最不擅长的便是说谎糊弄人,奈何府里的暗卫又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一眼便识穿了她的破绽。
没多大会儿功夫,府卫便结队赶了过来,不得已之下,晴芳只能舍了闰雪,一个人连爬带滚地跳了下去,溜之大吉。
好不容易千防万防地躲过了府卫的追逐,晴芳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人来人往的闹市又犯起了愁。
偌大的长安城,她又该从哪里下手查起呢…
考量了片刻,晴芳觉得还是得从庆云坊查起,既要找到庆云坊诬陷她们的证据,也得弄清楚赵应云跟昌辽会馆的谢氏之间究竟有何关系。
好在她不怎么接触过西市的商户,又着了男装,倒也不用担心会被认出,于是便挑了庆云坊左邻右舍的几家商铺开始查起。
结果几乎是一无所获,除了一些模棱两可的传闻以外,根本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们有所交际。无奈之下,晴芳只得乔装打扮一番,粘了胡子,戴了纶巾,嗓硬着头皮亲自去了庆云坊内再做打探。…
好在大清早没什么人,赵应云也着实眼盲心瞎了一些,并没有认出她来,见她衣着不凡,举手投足间亦有些财大气粗的风范,当即笑眯着眼睛招呼起来:“这位客官,来要点什么?”
晴芳努力压低了嗓子,随手点了两下柜台,道:“掌柜的,你们这儿有没有上好的胭脂?”
“有的,有的!”赵应云忙从身后的货架上取下三四个锦盒,一一打开排在她面前,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些都是我们家的招牌货,您看看?”
晴芳佯装不太识货地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咱们不懂这些,你只管说,买哪个能讨家里的那些个婆娘欢喜就行。”
赵应云营商多年,早就谙熟揣摩人心之道,立即会意地将最中间的一盒推出来,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道:“您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些各有各的妙处,比如这盒,这可是用了最上好的丘山白露捻出来的花…”
“行了行了,咱们听不懂这些,”晴芳故作不耐地打断他,豪气道,“你说好就行,给爷一样来十套吧。”
赵应云当即眉开眼笑地吩咐人给她打包,又趁热打铁道:“客官要不要再看点别的?我们这儿除了胭脂,还有不少新进的首饰成衣,都是您在别处买不到的时兴货。”
晴芳知晓欲擒故纵的道理,于是故意摆出兴致缺缺的样子,付了钱就作势要走。
可到嘴的肥鸭子岂有不宰之理,赵应云对店里的杂役使了个眼色,不着痕迹地拦住她,又恭维道:“客官大爷,我们庆云坊也在这开了有些年头了,以前从未在这西市见过您,看您的样子,是第一次来长安城?”
“啊…”晴芳正等着他先开话茬,遂借坡下驴道,“是,我是西北人,此次是跟着商队一起来中原做点皮草买卖的。”
赵应云为她斟了杯茶水,略微讶异道:“听您口音不像是西北人啊。”
“那个什么,”晴芳眼珠子一转,急中生智道,“咱们家中世代经商,自幼便跟着父亲出入中原各地,母亲亦乃中原人士,我也算是在中原长大的,自然没什么口音。”
“原来如此。”
赵应云点点头:“那您可算找对地方了,旁的我不敢说,单论胭脂铺子,这长安城我庆云坊若称第二,无人可称第一。”
这话说得让晴芳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胭脂是不是还有待商榷,但若论厚颜无耻,你赵应云自称第一,无人能称第二倒是真的。
晴芳扯了个憨厚无比的笑,配合道:“果真如此,那咱们必然要结识一番,鄙人姓方,单名一个慎字,不知掌柜的怎么称呼?”
因着上午人少,赵应云得了闲,话也格外多了起来,又有同为生意人这层缘故,晴芳很容易便和他套到了近乎,并约好日后有了合适的货源,定当多加合作。
借着这层来往,想要往深层里套东西自然简单多了,晴芳简单又聊了几句,便拎着东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