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宫内人皆起了个大早,沉默噤声,不似往日欢脱。
因今日是皇帝长姐的忌日,气氛格外严肃庄重。
凡宫中与皇室有关的人皆要去灵隐寺烧香祭拜,因丞相是皇帝的亲表叔,夏晚意也不在列外。而初笺,也紧随其列。
长龙似的车马浩浩荡荡地行在长安街上,周遭人流涌动,面上皆显哀悸之色。
李昱也一言不发地坐在马车里,寒露和霜降在一旁也不吱声,满是沉默。
对于自己这个娘亲,她虽无多少记忆尚存,但心底却是真真渴望她疼爱的。
犹记得幼时,初来乍到皇宫,因着皇帝的格外偏爱,引来了不少人的眼红和嫉妒。
许多人虽表面上恭维奉承着她,背地里却是将她说作是祸国妖女,南乐国向来太平和祥,何至于被这一场暴动打成如此局面?定是她害的。
外面言语都在借着正义之名声讨她,说着她是个灾星,也将把长安害成此等局面。
一次,五岁的她,上朝之时,偷溜到屏风后玩。不慎听到殿下文武大臣对她的指责和议论,极力劝阻皇帝将她送入佛堂生养长大,好退退邪气。
皇帝暴怒,以独尊的身份和地位压下了所有人。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没人敢再在面上言语,背地里却是将她骂了个透。
她面上冰冷,心里却慢慢地充斥着委屈和难过,酸涩之意染红了鼻尖,悄悄地离开了。
她不懂为何,她才五岁。
那时,还没遇到夏晚意和席千策,身边的丫头也不是寒露和霜降。
在这个本该欢声笑语、与同伴们一起玩乐、上学堂的年纪,除了兄长李景行,没人愿意和她亲近,她闷闷地躲在屋里,窝在被子下,不停地哭泣,哭到抽搐、哭到想吐,再哭到睡着。
梦里的呓语,总是母后、母后。
母后,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母后,昱儿委屈。
母后,昱儿想你抱。
母后、母后、母后......
皇帝宠着她,给了她许多旁人不得的珍宝。念着她日子无聊,还把京城使者进贡的卷毛猫送给了她。
毛长长的,眼睛是如海一般澄澈的蓝,乖巧又懂得如何与人亲近,很是讨人喜欢。
她很开心,那是她来到长安城最开心的一日,抱着猫咯咯笑个不停。
她开心,她觉得,她有伙伴了,不是孤身一人了。
可每当看见后宫妃嫔与女儿玩笑逗乐时,她还是忍不住地多看几眼。
后来,贤妃的女儿因嫉妒她整日吊儿郎当却偏得皇帝格外看重宠爱,便起了歪心思,在给她送的点心里掺了断肠散。
她自是开心极了,以为终于有人愿意同自己交好了。端着那盘点心,献宝似的坐在岁安宫门槛上逗猫。
她看猫儿嘴馋,便笑眯眯地捻了一块给它。猫儿喵喵地叫着,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看得她更加开心了,才低下头去尝那块点心。
李昱笑着,见猫儿吃得很香,便捻了块想尝尝,正准备放进嘴里,却发现怀里的猫剧烈抽搐,然后,再也不动了。
她脸上的笑在那一刻凝固,呆愣愣地看着渐渐失去体温的猫,精致好看的糕点尽数掉在地上,自己也跟着一动不动。
她唯一的同伴没有了。
却是没哭,她好似哭太久了,已经哭不出来了。
后来,皇帝因为这件事大发雷霆,甚至起了要把贤妃一家一同贬去蛮荒奴役的念头。
贤妃自是不断地求饶,带着女儿跪在殿前不停地给她磕头。
蛮荒,这个地方,对于李昱来讲,只存在在书本上。她只知道,被贬去这里的人都是犯了滔天大罪的,皆是活得犹如傀儡,生不如死。
可李昱细细听着贤妃的说辞,才晓得贤妃原来并未为自己的母家求情,并未为家中父母衰老身骨弱求情,甚至并未为自己的娇弱矜贵之躯求情。
她不停地磕头,额上渗出斑斑血迹。她在求皇帝,念在多年夫妻之恩的份上,不要祸及他们的女儿。
这个娇弱的女人,她是知道的,曾因细白手指不小心被竹条划伤,便杀了宫中两个侍奉左右的婢子泄愤。
她,是最看重仪态的,可现下,为了女儿不受苦,头发散乱如疯子,脸上还有着不断流下的血。
李昱饶恕了她们,也求着皇帝饶恕了她们,仅仅是贬为平民,永生不得入长安城。
末了,她走出了殿,心下却是一阵苦涩。
若是母后仍在的话,也会这般护着她吧。
也会不分青红皂白,站在她那边吧。
也会为了自己,宁愿变得狼狈不堪吧。
也会疼爱自己,疼爱到愿送弃整个家族吧。
她想,是的吧。
......
回过神,掀起车帘,看向窗外,才发觉已经到了灵隐路。
前不远,便是灵隐寺了。
按照往年惯例,是要在此地歇息三日的。
灵隐路是一段上坡路,蜿蜒而绵长,为的就是看求佛之人是否心诚。心诚则灵。
到了灵隐寺,众人下了马车,皆无一言。
皇帝和李昱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起去灵隐寺正殿上香。
李昱和皇帝手持着香,缓缓地拜了三拜,身后的人除了初笺微微曲身,则都跪在了地上。
道光住持在一旁静默颔首,不停地转动手中佛珠,带着寺中所有弟子在一旁诵经。
佛音阵阵传入耳中,繁重而庄严。
拜完后,住持正要带着皇帝去往他的雅间住所,上前埋下腰,想请皇帝移步。
却见那平日里无比尊严的皇帝跪坐在蒲团上抬起头,眼瞳微红,已有些湿润,却又轻笑出声,对那住持挥挥手,道:“住持先领着他人去罢,朕想和皇姐再独处一会。”
脊背挺得笔直,声音仍冷肃而不失威严,帝王之资尽显。
住持得了令,便领着众人去往住所了。
李昱则去了殿后,看着面前巨大的菩提树,枝繁叶茂,挂着一串又一串的写着心愿的红布条。
霜降从旁边递来布条,又去旁侧认真磨墨了。寒露则是跟着住持去落实住所吃食等事了。
据说这棵菩提比灵隐寺的年纪还要大,生长了几百年,见证了朝代的灭亡和崛起。从他们那听来,娘亲未出阁前,得了空便来此处静住几日,最喜此地清冷安静。这树也当曾目睹她娘亲的风姿。
想罢,霜降已从旁侧递了蘸好了墨的笔来。
接过笔,思索片刻,认认真真地在布上写了四个字:
长宁长安。
娘亲生前封号长宁长公主,想的是一世长宁,可死时也不过二十余岁。
生在长安,偏不得这一生长安。
名唤长宁,偏不得半分长宁。
如此,便希望娘亲在天之灵能够长安顺遂、肆意快活。
完罢,用力一抛,拋在了较高的一处树枝梢上。注视良久,又闭眸拜了片刻。
转身,走向另一旁的功德箱,将今年存的月钱尽数奉了上去,丝毫不保留。
完后,向后院口走去。
后院有不少百姓也来给长宁长公主上香捐功德的,因着长昭公主方才在内为娘亲祈福,便被僧人拦截在了外头,等公主一出来,便涌着向里去。
百姓们都是信奉佛神的,而其中不少人又曾受过长宁长公主的恩泽,自是感谢不已,便想着来为长公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但百姓捐赠,多为小额功德。但传闻中,除皇室内人,每年的今日还有一位黑衣人捐赠大额功德。传言中,此人是男子身形,面上有着纱巾,还带着有着白鹤刺绣的斗笠,教人看不得半分去。
李昱和霜降立在旁侧,看着急着往里涌的人群。
不远处,寒露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抬起头,又是那副明丽的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直道自己已对住处和吃食地方了解了个透,脸上一脸期盼地等着自家公主夸自个儿。
李昱失笑,看她小孩子般可爱模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在去往住所的路上,却被一个衣服凌乱、面上满是脏污的老人给拦住了。
老人颤颤巍巍,露出牙直冲着李昱傻笑。
寒露和霜降挡在公主前头,不肯让这莫名其妙的人靠近半分,生怕一个不小心伤着了自家公主。
老爷子也不慌,捋了捋又长又白的胡子,笑眯眯对着李昱道:“此位气质不凡,便是这当朝长昭公主吧。”
李昱也不知这人是何来路,但见这人一脸和善之意,便轻轻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寒露一看便觉得这人不像好人,刚想出口骂回去,便觉衣袖一紧,看是自家公主拉住了自己,便乖乖噤了声。
只听那老爷子又继续笑眯眯地说:“在下与长公主曾有过一面之缘。”
“胡说!长公主身份尊贵,岂会与你...”
“寒露。”
寒露忍不住了,出口吼道,但凡涉及公主,她是断断容不得他人折辱半分的,但却被自家公主打断了。
老爷子不理会,只当没听到,脸上仍挂着笑,看看那两个丫头,又笑着看看她,示意她将两个丫头派遣开。
李昱挑眉,只觉这老人虽面上疯癫,但依她看来,却是个装疯卖傻之辈,不似面上那般简单。便叫寒露和霜降去殿前等着自己。
寒露和霜降担心得紧,纵有再多不愿,但看公主面色冷硬,又看自家公主挑眉示意自己没事,也只得走开。
老爷子见她们走开了,脸上笑意更甚,继续说着:“恕老爷子直言,公主左肩肩侧应当有一块月牙状红色胎记吧。”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李见姝心神微动,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无其他人知晓,就连日日在旁伺候的丫头们也不知。可这老爷子状似疯癫,却一语直接道出。
她眯了眯眼,看向他。
谁知,他的下一句话却是让她心神猛跳,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说:“长公主之死,并非权谋,而是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