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闹剧以木楚挨打告终。
大家都觉得十分尴尬的时候,唯独俩当事人不觉得尴尬:池语说,他本就不是我对象,严格来讲他是我的小仇人,我尴尬什么?顾渊则更坦荡了,反正木楚说的都是事实,早晚都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的。
莫启捏着小手,颤颤巍巍的,“这气氛不对。”
薛崇木着脸:“气氛对就更奇怪了。”
还是池语先打破沉重的气氛,问了木楚一个问题:“你是如何认识他们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
在被众人围殴了一顿后,木楚反应过来了,世道变了,池语已经不认识大家伙儿了,她们现在属于初相识。
于是斟酌用词,道:“我同方旭原本是在一起的。”
此话一出,池语喷了,宋拾也喷了。
宋拾是万万没想到木楚原来如此坦然,而池语是觉得这算是个惊天大爆料了。
木楚说完这句便不肯再说了,池语猜测中间大抵是有些恩怨情仇的,自己也不好多问,索性不问了。宋拾的眼神十分难过,池语看着,觉着自己认识他这么数十年来,头一次见到他这么悲伤。
估摸着是挺大的事儿的,但宋拾看起来不太像负心汉的样子。
总之,这事儿正主若是不说了,池语便不说了,不能总探听旁人的隐私不是。
但其实你看眼下,一桌子前围坐了奇奇怪怪阵营的一群人,怎么瞧怎么不对劲儿。
对了,池语猛然看向那几个后援会的大佬,“鹤一当时摘了万面,露出自己原本身份时,你们为何没有人有半点惊讶的样子?”
她方才总觉得哪儿不对,如今想起来了,问题就是出现在这里。
薛崇是翠谷医圣,寻常便是个平平淡淡的冰山脸,看见顾渊露出庐山真面目时可能表现出来的并不很惊讶,也实属正常。罗音是妙手娘子,没点强大的心脏也做不了天下第一音修。
那……
那个傻徒弟呢?
不说别的,单说自己那干啥都咋咋呼呼的徒弟莫启,看到自己救回来的男人是自己爱师的死敌时,难道当真能平静如水?一点表情变化也无?
池语不信。
她瞪过去,却见莫启一脸无辜地道:“师父,您不能没看见徒儿激动就说徒儿不惊讶呀。”
他撇了撇嘴,说得颇有道理,“再者,我已经大了,该学着喜怒不形于色了……”
池语:我呸。
还喜怒不形于色,我瞧你情绪波动都恨不得写在脸。
顾渊失笑,给池语沏了杯茶。莫启盯着师父把那杯茶接过来,木楚突然出声,“淞念。”
池语手一抖,差点将手里的茶水泼了。
讲实在的,她自觉和木楚关系还没有亲近到可以互唤对方表字的地步,更何况她总归是魔宗的,不论怎么说那一层关系摆着,多亲密都显得有些不对劲。
但总不能一棍子打死所有魔宗人,更何况木楚瞧起来好似认识自己。
准确来说,是认识……另一个自己。
于是池语强压下心底的怪异,道:“木姑娘有什么想问的吗?”
木楚原本想说,不用叫我那么生分,喊我表字云暖便可以了。但她的注意力全被池语的胳膊吸引了过去,想了半天还是问了出来,“你的右胳膊……”
她斟酌说辞,“是受伤了吗?”
那种程度应当已经算不受伤了,在手臂内侧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从手肘延伸到手腕,口子宽约一寸,明明伤口骇人,却没流什么血。
木楚忽地想起来,方才他们说过,池语的身体现如今是木头傀儡做的,所以她胳膊的这个口子,应当是……
但现在想收回方才问出去的那句话,也已经晚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池语的胳膊。
莫启反应稍稍大了些,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师父,你不疼吗?”
“?我胳膊怎么了?”池语疑惑低头,接着看到了自己的右胳膊那大喇喇一条口子。
奇怪的是,没有血渗出来。
她茫然地仔细瞧了瞧伤口,蹙着眉,想半天也没想出来自己在哪儿受过伤,更何况是这么一条大口子。
池语伸手按了按伤口,没什么察觉,又看不出哪里奇怪,于是冲着莫启摇了摇头:“奇怪,我没感觉到疼。”
薛崇看了一眼顾渊,又看了一眼罗音。
罗音立刻会意,带着池语起身,道:“不论疼不疼流没流血,先去包扎了,待以泽给你瞧过,方能说有没有事……”
一面说着,二人一面进屋了。
顾渊问:“什么情况?”
“五识再丧一识。”薛崇有些头疼,近来没有下过厨做饭,没人知道池语的舌识如何了,也没人敢端着饭菜特意让她去尝一尝。这些日子事情太多,杂七杂八的堆在一起,就忘记了这回事。
池语现在已经失去了味觉,尝不出味道及咸淡,眼下看来一起崩裂的不只有她的身识痛觉,还有她的傀儡身子。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她丧失的会是哪一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丧失会出现在哪一天。
顾渊沉默无声地看着宋拾和莫启。
明日是水风宴的最后一战,而他们有百分之五十的人选概率。
他们需要将这个概率提升到百分之百。
顾渊问薛崇,“你当时是如何给淞念解释她身体出现的状况的?”
“山石症。”薛崇无奈,“我顺口编了一个名字,她也不多做追究,左右信了。不然日后她要是问起来你们她怎么了,你们便说是山石症加重了,总得有个借口。”
众人应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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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楚呆的不久,很快便抽身回了魔宗。
眼瞧着天色已晚,虽明日需要早起泡冰泉,但池语心中总有疑问没落地,想多了就失眠了,索性一拉房门准备出去溜达溜达,结果看见外头站着个人。
月朗星稀,树影摇风,那人身姿颀长,一回头,像是月光在他身铺了层白纱。
嚯,顾渊。
站得玉树临风的,怪吸引人的。
“你也没睡?”池语蹙着眉走出来,挥了挥自己被绑成粽子的胳膊,“睡不着?”
顾渊点点头:“睡不着。你也睡不着?”
“是啊。”池语耸了耸肩,“大抵是白日里的震撼太大,被震得有些睡不着了。”
她说得颇正经,倒像是事实就是如此一般。
顾渊失笑,摇了摇头道:“要我瞧,倒觉得是你心底里有事。”
“我?我能有什么事。”池语直着肩背一摇一晃的,“我心底不过碗底大,要是能装得进去事儿,我也便不会让斯年做掌门了。”
“便因为你心底藏不住事儿,所以全写在脸了。”顾渊想伸手点点她的脑袋,但忍住了,改抱臂站在树下,“一字一句的,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池语听着,心里大大地呸了一声,然后对着顾渊便想翻个白眼。
但她一抬头,就恰好撞进了顾渊看她的视线里。
他就站在那儿,微微低头,眉眼间藏着山海,铺着锦绣月色,藏纳的却好似全都只是一个人。
就是池语。
池语被自己这荒谬的想法惊了一惊,心说十几天前我尚看他不顺眼呢,怎的如今觉着他看自己眼神这么柔软?
要么是他疯了,要么是自己和他一起疯了。
但她一张口便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吗?”
顾渊一愣。
池语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了,像拐着歪儿地夸赞顾渊长得非常好看。她的耳根子腾地就热了,因着大晚的自己也不知道红没红,反正烧得慌。
但是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来拯救一下眼前的局势,索性一抬头,梗着脖子道:“笑什么笑?没人说过那就说明你长得不咋地!”
“是是是,我长得不入眼。”顾渊嘴角挂着笑,心情颇好地看着她,诚心道:“你长得最好看。”
显然这一句话又让池语跳了脚,顾渊看着眼前只到他肩膀高的姑娘挥舞着被包扎成粽子的右手臂,从耳根一直红到眼下的脸颊,还有那一双平常总是淡漠无情、眼下却充满勃然生机的眼睛。
真的很漂亮。
这个场景,是顾渊许久不曾见到,甚至连想也不敢想的模样。
月光皎洁,从云端洒下来,轻轻柔柔落在二人的身,像编织出了一场干净柔软的梦。
甚至让顾渊有些不忍打破。
他按住池语挥动的手,笑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池语站定了,摆了摆手道:“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当然还是在想白日里的事情。”顾渊道,“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方禾他们?”
池语一顿,抬头以探究的目光瞧着顾渊。“你怎么知道?”
顾渊无奈道:“我说了,旁人可能看不来,但对于我来说,你若是心底里在想什么,便全部写在了脸。”
他四下看了看,冲着池语挑了挑眉,“左右无人,不如一道去地牢瞧瞧,解一解你心头大患?”
看着顾渊那在外人前不常见的飞扬小表情,池语心说我辈子欠了谁的,一面嫌弃一面忠于心绪道:“那便去瞧瞧。”
末了瞥了顾渊一眼,“旁人不可随意进出我长青地牢啊。”
顾渊一顿,了然掏出万面扣在脸,道:“行。在下就是个长青寂寂无名的小修士罢了。”
说完,又冲着池语扬了扬眉毛。
池语木着脸转身:之前是谁说问天宗宗主顾渊不苟言笑是个冰块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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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面其实挺有用的,你戴一次,会将你伪装成一个人。等你摘下来再戴一次,又会被伪装成全新的另外一个人。
而这次顾渊学聪明了,他把万面的气息隐藏起来,这样看起来他戴的便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普通的面具。
等顾渊跟着池语来到地牢的时候,没一个人认出他便是白日里他们成功路那枚最大的绊脚石。
都以为池语又带了哪个弟子来,为了不让他们知道而加以报复,所以才扣了个面具。
大抵因为是深夜,地牢里静悄悄的。
守着地牢的弟子在见到池语时递过来一身毛茸茸的披风,说是地牢里潮湿寒凉,灵气护体没什么作用,还请长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池语诧异着接过,顺带给顾渊也要了一身。
等二人走进去后池语确实察觉到了那股子阴寒的冷气,她抿了抿唇,回头问顾渊:“次你来时,地牢里可有这个寒气?”
“无。”顾渊肯定道,“绝无寒气。”
“那便是为了方禾这三人特地搞出来的动静了。”池语微叹,“且去瞧瞧罢。”
四个人的牢房关的很远,其余三人不想见,最有脑子的便是方禾。池语心想,在明白自己被宗门抛弃后,方禾应当是给自己计算出一条路的人。
毕竟宗门不义在先,它不能要求自己的弟子在自己不义的情况下还要对自己忠心。
方禾被关在最南角,是最为干净温暖的一个牢房。
牢房里收拾地挺规整,只有边角一圈铺着供弟子行走的石板,占据了绝大部分牢房的是一汪水池,水池里的水是极北雪地化开的血水,透骨的冰寒,冷到极处,又是火烧火燎的炽热。
总之挺磨人的。
方禾此刻就被锁在水池里,顾渊看着她的双耳被冻得通红,而脸色发白,连双唇都失去了血色。
很难想象,她那被池语打出来的一身伤此刻泡在雪水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池语看得挑眉,道:“方禾姑娘。”
听见唤她的声音,方禾艰难抬头,掀了个眼皮去看来人。看清来人后,方禾脱力地笑了一声,又重新低头,却是不肯动了。
“不说话?不说话如何交流。”池语蹲下来,和方禾保持视线齐平,“当真一句要说的都没有?”
方禾嗤笑一声,艰难地拧过头去。
“性子挺倔。在曜日呆着,可惜了了,最后被当做弃子就这么丢了。”池语啧啧两声,“你不说话,不代表你说不了话。我劝你识相,在我手底下的人应当没有我撬不开的嘴,至于你是如何说出话来的,这你现下还能选择。”
她看着一汪寒水,偏了偏头,“还是说,你觉着你这一身伤也能扛住,为着那个把你视为弃子抛弃的宗门?”
一阵沉默。
就在顾渊以为方禾当真要如此硬骨头下去时,方禾抬头,啐了一口血。
“有什么要问的,您问罢。”方禾吃力地笑了两声,“索性都问个明白,让我死得痛快些。”
池语看着她,没什么表情地道:“我不会让你死。”
她问:“三大宗与我,到底何仇,何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