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从未想过后续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信中说的明明白白,千羽阁辉朗大殿正下方镜湖湖底炸开后出现了一片土地,那土地里散发着莹白的光。
那不与龙啸山的情况一模一样吗?
薛曜看他一眼,“可觉得眼熟?”
顾渊眼神微暗。
薛曜知他想问什么,偏头问送信弟子:“知道的人多吗?”
“挺多……毕竟是镜湖炸了,又偏死了一位长老,所有的事堆叠在一起,太过引人注目。”弟子低头,“千羽阁是想捂消息的,没能捂住,说是阁里有原先龙啸的弟子,将事情闹大了,眼下那些人正被关押着,嘴很牢,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这番话几乎是灌进顾渊脑子里的,捆成一团麻,但所有事情几乎都有交代。
待薛曜将弟子送走后,他道:“顾掌门可有什么想法?”
“须得去一趟千羽阁。”顾渊道,“确认一下这问题是否有关联。”
薛曜点头。
不止是他们觉得有关联,同样,连原龙啸的弟子一样也觉得有关联。否则他们便不会冒着被抓被解决的风险将此事闹大,尽管他们根本连是谁做的都不知道。
薛曜道:“我便不送了。此去路远任重,顾掌门且照顾好自己。”
顾渊点头:“方旭便拜托给薛公子了。”
二人道了别,顾渊没有半点犹豫便到了千羽阁。眼下千羽阁中一片混乱,来“慰问”的、惋惜的、看热闹的,全部被拦在阁外,直到那些小弟子看到了顾渊。
几个人眼神交流一番,很快给顾渊让了路。
顾渊到有些意外,千羽阁的弟子向来眼高于顶拿鼻孔瞧人,如今也有肯向人低头的时候。
那几个弟子眼神你来我往,最终有个人往前站,说要给顾渊领路。顾渊也就跟着他走,一路走一路听路边的弟子交流,断断续续听个了大概。
大抵是说,龙啸虽是暗地里与三宗有些不正当的勾结,但总归干了不做人的事,与那几个被三宗除了名的弟子闹水风宴,让龙啸灭了宗。
而在龙啸灭宗后,他们龙啸山下炸出了那具尸骨,天下人皆知,动不得,挪不开,像极了耻辱柱。
他们千羽阁如何,身为阁中弟子再清楚不过。此时本就在风口浪尖,又出了这档子事,无论如何不能再向外界坐实他们千羽阁同龙啸山一样心术不正的谣传,否则遭殃的绝不止一个两个人。
顾渊听着,心底有些发笑。
看来千羽阁也便是个仗人势的宗门罢了,如今三宗被池语彻底摆在明面对峙,连他们也选择弃车保帅,至于他们座下的那些宗派,也只能先至少将面子功夫做足。
镜湖并不在千羽阁地势最低点,而是偏南,略高,像一只明珠般的瞳仁,平日风平浪静时犹如银镜,故此得名镜湖。
相传千羽阁的祖师爷便是在镜湖附近修行,偶然间看到数只飞鸟掠过镜湖,落下白羽纷扬如雪,顿悟之后在此立宗,自此便有了千羽阁。
也就是说,镜湖在千羽阁是有着极其高的地位的。
此番镜湖爆炸,或多或少在千羽阁弟子心底都留下了阴影,严重些的神祗可能动摇自己的信念,若严肃说起来,也算一件非常大的事。
更遑论在镜湖之的辉朗大殿仙逝了一位长老,同时又在镜湖炸开的湖底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很有可能也是一具尸骨。
顾渊赶到的时候千羽阁阁主白月已经在了,她带人从镜湖之落入湖底,挖开了那泛着莹白冷光的湿润泥土。
弟子尚在挖掘中,白月见他来,微微颔首:“顾掌门。”
顾渊回礼:“白阁主。”
他抬头往头顶看去,镜湖的湖水在头顶几乎汇合形成一个巨大的水球,中空包裹着他们这些人,在他这个角度看过去,竟颇有些从湖底仰望天穹般的美。
“让你见笑了。”白月没了往日那般倨傲,眼神里流露出疲态,“这事恐怕颇有蹊跷,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解决,怠慢顾掌门了。”
“无妨。白玉长老的事,节哀。”顾渊道,“此一事须得尽可能控制住流言发展,在没查清事情真相之前,莫要任由传言肆虐,否则可能会正巧中了旁人计谋。”
这番话说者无心,白月听者有意,心下一惊,面不显,慢慢问:“顾掌门可是有什么眉目……”
“未曾。只是直觉罢了。”顾渊微微一笑,“有时候直觉往往极其准确,最好在万事来临前先做足了准备,不至于正中旁人下怀,兀自乱了阵脚。”
言罢,他往四周看了一眼。
白月几乎立刻明白过来,她不动声色往后撩了一眼,便立刻有人前,将偷摸看热闹以及在场不为心腹的弟子全部打晕了过去。
正巧,挖土的弟子此刻也将那些土壤全部掘开了,四下一片惊呼,有人出声,“阁主……”
顾渊都没往那边瞧。
肯定是一具一模一样的白骨。
白月先行靠近,看了一眼便狠狠皱了眉:“确是白骨,与龙啸无甚差别。”
顾渊站在稍高一点的地方,往坑里瞧。
差别还是有的,这个骨架小些,若非要拿个对比,便是与龙啸的那具相比,那具尸骨更像魁梧的男性,而这具白骨更像纤细的女子。
毕竟男子与女子的骨架还是有所差别的。
旁的也就没什么区别了,一样的白,一样泛着光,一样……
不能移动。
其实这事算是极蹊跷的。
按照常理说,就算这些人是同一人所杀,埋骨于此,又泡了什么柳线药,那也绝不可能无法移动。
仙门无此招数,魔宗之人也从未见过,难不成属妖族?鬼界?
对。
说到柳线药,这东西天底下曾经只有翠谷在种,也只有翠谷有这味药。若当真据薛崇所说,他师伯死后柳线便从此销声匿迹,那么这些尸骨至少是在八十多年前被埋骨于此的。
并且,做这些的人,要么是与薛崇师伯相识,要么……
薛崇师伯便是这人杀死的。
也就是说,薛崇师伯很有可能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那杀了翠谷之人又全身而退,还能造下如此杀孽之人,会是谁?
尸骨和在辉朗大殿意外暴毙的千羽阁大长老白玉之间又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白玉长老究竟是意外暴毙,还是旁人蓄意谋杀?
这些事,没人知道,也没人了解,也没有丝毫证据亦或是线索来对这些事进行进一步的剖析决断。
这时有弟子前来,大抵是白月的亲传大弟子,顾渊听见白月毫不避讳地同来人讲:“先将白玉长老的尸骨暂时封存,若实在不行,便动用寒夜棺,锁死长老尸身,保证不腐不盗。”
“是。”来人颔首行礼,很快离开了。
顾渊挑了挑眉。
待弟子离开,直到看不见背影后,白月对着周围的弟子挥了挥手。
众弟子行礼离开,连挖掘湖底的人也撤了,很快,镜湖湖底便只剩下了顾渊和白月两个人。
白月转身,面对着顾渊郑重行了一礼。
顾渊看不明白白月要做什么,索性站着不动了,淡然瞧着白月行礼。
行完礼,白月抬头,似是下定决心般地道:“顾掌门,从前我千羽阁多张扬跋扈,惹过不少乱子,也不知你与池长老的纠葛,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好家伙,投诚来了。
眼瞧着是三宗被摆在明面针对了,没有从前那般强势,不惯着跟随他们的宗派的人也多了,没什么油水可以捞;加之如今龙啸被当先头鸟灭了宗门,又出了尸骨这摊子事,三宗显然是不会再管这些宗派了,便趁早认错脱身,重新找个能依附的宗门来。
这种宗门眼下便有两个,一个是如今掌门位列金仙,修行界独一个的长青,更何况他们的长老还是能翻天的池语;另一个便是修行鬼才顾渊做掌门的问天,而现在看来,这两宗门的关系不仅有些说不来奇怪的好,更有妙手娘子、翠谷医圣、以及天下第一剑的好友,甚至连魔宗圣女都为着他们说话,明眼人都能看出,如今可以依仗的人是谁。
只是靠过来的这份心,是真情还是假意,便不得而知了。
顾渊心中转了千万道弯,面也只是等白月继续说。
果然,白月继续道:“如今龙啸山与我阁陆续挖出尸骨,我阁大长老又莫名殒命,先不说此事解决毫无头绪,便是日后会不会再出这般大事,我秉持怀疑态度。故我希望,顾掌门能暂时摒弃前嫌,能与我众人一起解决大事为先。”
她说得十分诚恳,也不知道真心掺杂有几分。
说实在的,顾渊并不太喜欢同旁人共事,七嘴八舌容易扰乱自己原本的思绪,甚至有可能帮倒忙。
但眼下这情况,也确实缺人手。
倒不如和他们暂时先合作,至少先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保住池语的性命为先。
于是顾渊道:“你们千羽阁,可有藏书阁?”
“有。千羽阁有聊书斋,古籍众多,保存也算完好。”白月语气有些起伏,她知道顾渊这是松口答应了,便继续道:“顾掌门可要移步?”
“不必,我对你们千羽阁不甚熟悉,让你们的弟子前去翻阅比我去快得多。”顾渊道,“且让他们去查查有关阴阳术和柳线功的有关线索,查到了立刻告知与我,谢谢。”
白月摇头:“不必言谢。只是你所说的阴阳术,可是抹煞常人记忆的术法?”
顾渊点点头。
“那阴阳术早被列为禁术了,仙门弟子绝不可能修习。”白月道,“阴阳术,柳线功,应当是一派的禁术,我不确定聊书斋中可有此类禁术的记载,但我会尽量让人去查的。”
她顿了顿,问:“可是与这白骨有什么关系?”
顾渊心说可能没太大关系,但很有可能和他、池语与花凉有些关系。但他思绪一转,便道:“这具尸骨不腐,洁白如新,应当是泡过药的缘故。药名柳线药,传闻中有柳线功,我便想知道这几样之间可有什么关系。”
白月听得愣神,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她当真没听说过这世间还有柳线这样一味药材。
顾渊道:“查不到也没关系。”
白月看他。
他后半句话没说,因为这有可能并非是仙门的术法,甚至有可能是妖族、鬼界的术法,自然在仙门查不到。
但他没说。
顾渊只是又问:“方便问问白玉长老仙逝的情况吗?”
白月颔首:“玉长老她……原本今日主持阁中议会,便早些去了辉朗大殿。只是在辉朗大殿多坐了一些时辰,在快到约定的时间时,她突然血液倒流,经脉鼓胀爆裂而亡,紧接着辉朗大殿便炸了,露出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听起来没什么奇怪的点。
顾渊微微蹙眉,颔首道:“谢谢白月掌门,今日诸多打搅,有劳。”
白玉道:“不碍事。我会尽快派弟子去聊书斋查找资料,若有线索,一定第一时间向你通信。”
顾渊微微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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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来一回,待顾渊回到月夕宫时,已然深夜。
一轮弯月挂在天穹之中,洒下的莹白冷光铺了一地。顾渊踩着月色加持完阵法从月夕宫正殿走出来时,看到池语被罗音搀扶着,正站在桂花树下,眼神空洞而疲惫。
和晚风一样冷。
顾渊罕见地有些无措,他甚至错开眼神先去看了罗音,罗音无奈地微微摇头,意思是,她没拦住。
池语看见了顾渊的动作,她扯开嘴角笑笑,无声道:“回来啦。”
对,是无声。
她早在桂花树下站了许久,久到快成了一座雕塑,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她记下了每一个静物的色团,努力辨认自己眼前所处的环境,在看到有一片玉兰白色的影子往月夕宫挪动的时候,她是很高兴的。
大抵是她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之后,终于开始坦然面对自己变化的心境的高兴。
也是她在昏迷了数天后见到了顾渊的高兴。
然后,她看见那团影子,挪进了月夕宫正殿。
池语的脑子里轰的一声。
下意识的想法不是他去正殿做什么,也不是去拦他,而是像早有预谋一般,心底砸下一块石头。
顾渊早知道了。
那抹高兴在瞬间被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悲凉和疲惫。
她看着顾渊,眼眶有些酸,可她也看不见顾渊的表情了,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团,在脑海里印了记忆中他原本的模样。
池语笑笑,张了张口,很缓慢、很缓慢地说出一句话的口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