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同时抬头,如出一辙的淡漠神情,那眼神似乎能冻结万物。
方才传讯的女弟子一个哆嗦,心说方才愣是没看到,这二人不愧是一个宗门的,神情都肖似,只是不该叫问天的。
该叫弑天。
女弟子按下眼神,根本不敢与之对视,和方才相比,恭敬了不少:“请二位随我前去。”
闻言,顾渊冲着神钧微微一颔首,两人便跟上了。
去缥缈殿,首先得步行穿过那一大片的白云花海。
他们与前边带路的女弟子隔了很远的距离,慢悠悠地在后边走。
神钧也不抬头,压着声音问顾渊:“掌门,你可有法子治花凉了?”
“没研究彻底,只是出了个大概阵法。”顾渊轻声道,“能至少压制一时,完整阵法还需再研究。”
他顿了顿,道:“我一人研究不大出来。”
神钧微愣,思摸过来,又笑道:“是缺掌门夫人吗?”
顾渊沉默。
神钧抬头看他,竟瞧见他罕见的耳根有些红,于是笑容放大,道:“果真呀。”
顾渊微微点头。
“其实很明显的。”神钧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觉着自己掌门的八卦让她相当兴奋,“你对那个池长老太上心了,上心得有些不正常。还为了她在长青逗留”
顾渊头疼,看她一眼。
神钧立刻不说了,但笑眯眯瞧着顾渊,颇有一种老母亲瞧着自己长成的好大儿的欣慰感。
哎。
顾渊摇了摇头。
神钧也不是很敢八卦自家掌门,虽然顾渊平时也不会对他们冷脸,但她总觉得,顾渊就像给自己筑了个铜墙铁壁,谁都看不见里边究竟是什么。
进不去的。
能进去的钥匙在池语手里,但钥匙也被他保护得很好。
神钧叹气。
此后一路再没有人说话。
缥缈殿在云霄的云端,脚下就是云雾缭绕的云海,旁边也生满了白云花。
顾渊就站在殿前,垂着眼,尽量不去看那成片的白云花海,给神钧递了话:“若是一会儿花凉来”
神钧:“?”
“打架放开手脚,这些白云花,一片花瓣也不要留。”顾渊眼底浮现出戾气,“让他从云霄掉下来,再也回不去。”
没有原因,他现在看见这片白云花便不爽。
当初他与池语死亡线上挣扎带回来的白云花如今成了云霄宫的标配,让他无端觉得,云霄宫如今的所作所为,不配这片白云花海。
他不是针对罗音,他是针对整个云霄。
神钧心底有些茫然,大概猜到了掌门和云霄有些瓜葛,但为何会牵扯到这片白云花海,她也摸不透。
说句实话,以她的视角看这片花海,层层叠叠如坠云端,煞是好看。若是真就一把火烧了,那也怪可惜的。
但毕竟顾渊是她的掌门,自然是掌门说什么就是什么!
掌门看这片花海不顺眼,那么这片花海就是羊身上的杂毛,剃干净就好了,也不惹了他们的眼。
于是神钧点了点头。
女弟子站在门两侧做了个恭请的手势,“请。”
顾渊漠然抬脚,迈了进去。
里头当中坐的只有一个云霄宫宫主月酩,旁边站着罗音,其余的,全部都是座下的普通弟子。
顾渊与罗音同是掌门,但罗音和神钧不一样,得行礼。
神钧微微低头的时候,顾渊好似看到了罗音面上有些难堪的表情。
大概她原本是不想来的,但月酩也知道她和顾渊关系不错,谁也不知道让她来的目的在哪,是为了坐镇涨气势,为了让她难堪,为了羞辱,还是纯想看戏。
顾渊都不知道。
但他不会为难罗音。
他只会解决真正的麻烦。
罗音低着头,连一眼都不给顾渊。
今儿一早,她被弟子从紧闭房里带出来,花枝招展地打扮了一番,然后在她面前,拍了拍那把被强行唤出来的琵琶栎湘。
罗音心里一凉。
她知道她逃不掉。
妙手娘子又如何?
当年能给她的琵琶栎湘种上魔气,现在就能故技重施再来一次。
彼时的师伯死了又如何?云霄照样有一大把一大把能给武器种魔的人。
只要修为在一定水平,怎么种不是种。
当年因为池语和顾渊而让罗音太过抢眼,曾经一度在修行界达到旁人只知罗音不知云霄,甚至在他二人的帮助下突破修为瓶颈一升再升,甚至成为了妙手娘子,凌驾于云霄宫所有人之上。
总有嫉妒的。
修士命长,这嫉妒藏个几年十几年,不过分罢?
若命再好些,藏了几十年,这十几年几十年里嫉妒转化成了想要害死罗音的执念,也不是不可能。
更何况罗音的琵琶栎湘本就有了被魔化的前史,虽然后来被净化,但因为有过前史,故而想要再次被魔化将更容易,且这次魔化将会更难被净化。
为了保证自己的武器安全无忧,保证自己的性命安稳无虞,罗音这些年来做的最多、也最好的事,便是给栎湘弹奏镇魂曲。
给乐灵栎湘弹奏镇魂曲。
这也是为何此次池语出事后顾渊想到的第一个便是她,她的镇魂曲无人能敌。
那天被宫主月酩连夜召回云霄宫,罗音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软禁,谁知月酩给她下了药,从她的灵台中取出了栎湘,重新种上了魔气。
等她再次醒来时,手里的栎湘已然魔气冲天,她根本无法压制,甚至无法抵御栎湘上源源不断试图侵蚀她的魔气。
原来骄傲的、冰肌玉骨的妙手娘子,谁也想不到,如今被迫困在四角一方天里,为了抱枕自己不被魔气侵蚀,被迫对月酩低声下气,对她的吩咐一切照做,只是为了自己不入魔,好歹撑一个妙手娘子的名号。
好歹留干净的一命。
因为这魔气,源头全盘握在月酩手里。
只有月酩能掌控这魔气,想让它爆炸它便绝不会缩起来。
看起来像是云霄宫自己研究的魔气,平时偃旗息鼓时旁的人一点也无法察觉,但完全可以借此来控制被种魔气的人。
只要他对自己的名声有一定的在意,只要他对自己的命有一定的在意。
借由魔气掌控便是非常简单好操作的一件事。
罗音原本在察觉到自己又再次被种魔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整个人浑浑噩噩,再也没露过面,每日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像是又重新回到了曾经差点被师伯害死的那段日子。
那段暗无天日永远看不到希望的日子。
确实是看不到希望的,若不是池语和顾渊,罗音几乎以为自己的天赋在这里便彻底被折断了,她的下半辈子只会是一个在云霄宫打杂的废物。
那些回忆太过黑暗,尽管被压了下去,但在她心底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一个怪物,随时随地都能将她吞噬殆尽。
而现在,怪物被放出来了,她只是怪物弱小的食物罢了。
但如今在缥缈殿上看到了立如青松的顾渊,看到了一旁瞧起来懒懒散散但眼神深不可测的神钧,她突然就反应过来,自己不该是这副模样的。
她应当一如顾渊和神钧一样,坦坦荡荡、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
罗音是妙手娘子,而不是一个只会被别人控制的废物。
更何况,现在她的救命恩人池语正处在最脆弱的情况下,随时都可能会丧命,她就是有一万种理由,也绝不该在这里颓丧,就此了却余生。
不该的。
木楚不也是魔宗圣女么?
换个身份活着又如何?只要不做丧心病狂的事,怎么活着都是个活。
更何况,月酩这点魔气也不可能将她完全魔化,最多动手将她杀了了事。
但如今有顾渊在,有神钧在,他们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吗?
绝对不会。
罗音抬头,悄悄挺直了身板。
顾渊在下边站着看,他感觉到,就在方才,那台上的罗音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像是有什么气韵沉淀了下去,慢慢散发出光来。
他眯了眯眼。
但那又如何呢?
不论是什么变化,眼下站着的人里,哪怕全部联手起来,也没人打得过他。
神钧也察觉到了身边顾渊的变化,她笑了笑,一只手漫不经心背到身后去,食指悄悄打了个转,手腕一翻,便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跟着顾渊久了,他的一举一动说句实话,神钧都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打架么?
巧了,有个二三十年没见过花凉了罢,手正痒呢,送上来的,正巧可以练练手。
你当真以为她是个姑娘,不会打架?
不会打架的人是去不了问天的,打架不狠、不喜欢打架的,是坐不上问天长老的位置的。
顾渊掌门的剑尖所向,就是问天剑尖所向。
说起来,她好似已经很久未见过顾渊拔剑了。
不知道此回,这云霄宫可有让顾渊拔剑的荣幸呢?
神钧唇角勾了起来。
当然,自家长老也是,剑方举起来,顾渊便知道他们要砍谁。
神钧的笑当然没错过顾渊的视线,他微微叹气,估摸着这姑娘心里又在打小九九了。
于是他抬头,错开罗音,视线直逼座上月酩:“月宫主,我来访很简单,你也知道了我的目的,眼下,你表个态吧。”
这话已然不是不卑不亢了,这就是摆明了说,你东西给不给吧,不给我就掀了云霄宫找,左右是能找到的,哪怕你用阵法藏起来。
对呀,用阵法也不管用,放眼整个修行界,对阵法的研究登峰造极的,一个是池语,一个是顾渊。
连弑辰也做不到那么恐怖的造诣。
这俩人真是身不在江湖,但江湖无处不在他二人的传说。
月酩想用阵法藏匿极北恒藻,无异于班门弄斧。
更何况,还有一个对极北恒藻虎视眈眈的花凉。
月酩的冷汗刷得便下来了,她临来前方用了云霄最隐蔽的阵法将她手里的、以及从罗音手里要回的总共三株极北恒藻藏匿起来,但她忘记了,来人是顾渊。
还有一个问天的打架疯子神钧。
说不定眼下那神钧背后背着的手里已经聚集了相当醇厚的灵力,就等顾渊一声令下了。
月酩心底止不住地发虚,连忙表态道:“你们的来意我已清楚,可否先坐下喝两杯茶,再商议商议?”
很好,这表态等同于放了个屁。
顾渊心底渐渐有怒火积攒起来,他皱眉背手,手下灵气微转,颇不耐烦道:“月宫主,方煮的茶,一时半会儿不会凉。”
这意思便是,再磨叽几句,茶可能凉不了,但你小命估计得凉。
虽然不可能杀人,但教训教训月酩绰绰有余,而这就等于杀了她。
毕竟在自家地盘,身为掌门被教训,那可太丢人了,脸都已经碾碎了跌到地上沾染灰尘,再教人踩了几脚,捡都捡不起来了。
顾渊这话一出,神钧在一旁非常给面子地笑了一声。
月酩心底愈发虚了。
她还没说话,一旁原本沉默不语的罗音忽地出声,“我手里的给你们罢。”
这话无异于在月酩心底丢了个炸雷,她回头,冷冷看着罗音,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但罗音不惧,看也不看月酩一眼,只是将视线与顾渊的相接,递了个眼神过去,道:“我带你们去取。”
混账!
月酩怒了,未曾想在魔气的威胁下罗音居然还敢做出与她意愿相违背的事!
方才藏匿极北恒藻时,她以为罗音这下彻底乖顺了,便没有避着她,开启了阵法,在她眼皮子底下将极北恒藻放进了阵法中。
而眼下她如此放肆,当真是
一点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啊!
从前那一次的种魔想来也没给她带来多大的阴影,以至于现在居然敢顶着魔气与她叫板
好一个罗音!
好一个,妙手娘子!
方才视线与罗音相接的一刹那,顾渊看到了她的眼神。
那眼神顾渊很熟悉,几乎是瞬间他便想起来了,百年前他与池语在救罗音的时候,彼时她的眼神与方才,如出一辙。
那是在告诉他,她自己又被种了魔气!
而且很有可能会被月酩唤醒,变成她手底下的杀戮工具!
因着罗音对他的绝对信任和她自己的不愿屈服,她站了出来,给了他一个眼神!
顾渊瞬间明白过来,且给了神钧一个信号
嘴角微翘,打了个轻轻的口哨。
几乎是同时
神钧出手,缥缈大殿之内所有门窗瞬息闭合,殿中温度骤降,铺天盖地的冰雪自她的手中如山火燎原之势摧枯拉朽向着座上的月酩冲去!
顾渊出手,将最后一枚灵石按进方才偷摸召唤出的阵盘正中心,接着往上一抛:阵盘碎裂,阵法瞬息变大、分裂,大的兜头盖住了一整片大殿,而小的则精准无误地套在了罗音身上!
月酩出手,腰间的长笛寸寸迎面而长,她手腕一转,罗音的双眼瞬间被黑血覆盖,接着黑血退下,一双眼珠蓝里透着血色,面上神情变得疯狂而狰狞,像极了一个嗜血的魔头!
而罗音在被魔化的瞬间封住了自己的心神,任由月酩控制,好让顾渊心无旁骛地解决事端!
变化只发生在瞬息间。
月酩再有反应时,神钧已将她随身携带的长笛斩断,将她的身形、灵气和经脉通通冻结,而顾渊以困魔阵困住了彻底魔化的罗音,大阵法将整座缥缈殿隔绝在一个无法传递消息的特殊空间里,而他本人捏着一缕锋利入骨的剑气,正抵在月酩的喉管处。
顾渊神情淡漠,“还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