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在想什么?
楚宁玖微微一怔,似乎才发现自己出神已久。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想起许多尘封已久的事情。
父王的病逝,皇爷爷诏还是原王世子的先皇入京,还有母妃抱着他站在东宫的阁楼上远远的望着世子仪仗时长长的叹息声……
也想起了小时候的她。想起了谢必安走前言之凿凿,说她那样的人,没有“孤幼有归,华发不匮”的胸怀。
他的视线落在眼前的老妇人身上。
离宫十三年,当初宫里的人散的散,过世的过世。若说他身边还有人记得那段过往,那大概也只剩下秦嬷嬷。
“嬷嬷……”他迟疑了一下,才轻声询问,“你可还记得我们住在长信宫的那些日子?”
秦嬷嬷闻言愣了愣,在她的记忆里,殿下很不喜人提起住在宫里的那些事情。没想到今日他竟主动提起来了。她谨慎地回道:“还记得些。”
“那……嬷嬷觉得知知是什么样的人?”
秦嬷嬷反应了许久,才想起“知知”是殿下小时常常拿来唤长公主的字。
她犹豫了一下,“奴婢也不知道。不过奴婢听坊间,多言长公主傲世轻物,飞扬跋扈,失于女子的矜持柔情,评价并不是很好……”
楚宁玖轻笑了一声。
是啊,坊间传闻。他原先不也是这样以为的么。以为她长大了,就变成了坊间传言中的那个模样。
可是啊……
“我是说她小时,我记得她小时最爱缠着嬷嬷做炙羊肉,说您做的肉谁也比不上。“楚宁玖摩梭着手中的毛笔,回想着过去。
秦嬷嬷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多年前,面上紧绷的神色亦慢慢舒缓下来,似乎是在回忆过往,“是啊,奴婢自北方来,小时便好吃辣。宫里的人谁都不喜欢,只道是吃不惯……只有长公主总要馋奴婢做的东西。”
“长公主小时候心地好,看到刚入宫的小宫女受罚,总爱给她们说情,说她们还小。”她想着不由笑了一下,“这么小个人儿,明明自己也没多大,却总是一副大人的口气,说她都小,犯错是正常的。她对奴婢们都和善,对您也好。您那个时候……她总是帮您说话,便是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总要分您一半……在奴婢心里,小时的长公主是天底下最和善最好的公主。”
听着秦嬷嬷的形容,楚宁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低沉的声音难得的愉悦起来,”是啊。她这么好……”
长大了的她,不就该是现在这个模样呀。
她的善良,她的怜悯。
这才是真正的她啊。他不懂坊间的谣言从何而来,但是他遇到的知知,从始至终都是这个模样。
谢必安说她不懂孤幼有归。
但他觉得,她懂,一直都懂。
不懂的人,是他,是谢必安。
谢家是他的外家。
当初原王世子入京之后,母妃就让当时的仍为吏部侍郎的外祖父告老还乡。
而皇爷爷竟然也在当年尚未五十的外祖父的奏折上写了准字。
仿佛也是从那日起,谢家渐渐退出了京城的舞台,母妃也沉寂了下去,日日只将自己锁在东宫里礼佛。
那时的他什么都不懂。但他知道,母妃是不愿见到原王世子入宫的。
他偷偷跑去见了原王世子,他想瞧瞧,这是什么样的人,为何就惹得母后叹息,又为何日日被东宫的人谈起。
初见时,原王世子抱着他,让人拿了原州的特产小食给他。他弯着腰说自己是他的叔叔,模样和蔼可亲,就和他以往见过的每一个人一样,他怎么也瞧不出这位叔叔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东宫的人人日日难忘。
后来他才知道,母妃站在阁楼上看着世子仪仗的那声叹息,不是因为原王世子。而是因为,那日她知道了她的儿子不会成为下一任储君。东宫的人日日谈起,则是因为这位叔叔一旦登基,东宫的所有人将处境艰难。
过去的许多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想过,他是皇爷爷唯一的亲血脉,为何皇爷爷却要将皇位传给他人。而如果皇爷爷将皇位传给了他,他是否就不必经受后来的那些冷眼与艰难。
先帝登基以来,虽广开言路,事必躬亲,但为人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并没有展现出什么卓越的管理能力,
他的接班人楚启明,工书善画,能诗擅词。虽爱民如子却行不得法,虽礼贤下士却识人不明。
他不明白皇爷爷为什么要将皇位交给先帝。
所以当谢家和那些追随他的人都告诉他,你才是正统的血脉,你比他们更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时,他自己也这样认为了。
纵然他并没有觉得自己非要做个皇帝,如果楚启明容得下他,或者说,楚启明身边的那些人不这么咄咄逼人,怂恿楚启明除掉他,他是并不介意做一辈子的王爷的。
但是,现实推着他不得不一步步地往前走,他不想反,但是也绝不会坐等死期的到来。上战场,握兵权,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拥有反抗的能力。被召回京,被暗探告知楚启明异动,被告知可能是鸿门宴,他一步步地被逼上了这条路。
有的时候,他也会想,如果自己成了皇帝,他不会像楚启明这样识人不明,以至于奸臣当道,谗佞专权。他也不会像先帝一样,对权贵隐忍退让,对北朝优柔寡断。
但是,然后呢?
他想过以后要除掉哪些人,撤掉哪些官。
他想过以后以后举国之力要将北朝挡于塞外,守护一方平安。
但是然后呢?
即便他换掉所有的官吏,他又如何保证新的官吏就一定能让百姓生活的更好?他当然可以披上盔甲再战北蛮守护一方安宁,但是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将士们,他们背后的千千万万个家庭所受到的伤痛,又该如何弥补?
如果只是玩权弄术,那么是他来做皇帝,还是别人来坐这个位子又有什么不同。
他终于明白皇爷爷对他母妃说的那句话。
这天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皇位不是争权夺利的工具,它亦是一个背负了百姓苦难的责任。
是让百姓更苦,还是让百姓少苦。这才是皇爷爷要将它交给原王世子的原因。
而他选择性格优柔寡断的原王,让谢家退出京城,牢牢地扎根在金陵,已然是给他准备得最好的退路了。
谢家不懂,他以前也不懂。
谢家不是皇爷爷留给他重回皇位的工具和武器,而是保护他活下去的避风港。
皇爷爷不曾寄希望于他回到那个位置上,如果他不懂什么叫做“兴,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