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这场边境异动,官府本来会举行秋季狩猎活动。眼下多支军队被调走,官府只能将其推迟。不过太后不想改变立秋狩猎的传统,阮堇年便提出办个仅限于皇室成员的小型秋猎。
不过到嘉敏帝时期阮氏王朝成员很是凋敝,两个王叔身体都不好,孩子也还小。因此阮堇年直接叫了几个近臣及其亲眷参加。谈僖伶之前也去过,这次也一同跟着去了。
换做从前,苦生总是愿意同她一起去的。只是这次姜苦生却说着要去一个军营操练新军。苦生以前总爱同她站一处,不肯远离。虽说转变得有些快,谈僖伶见到他这样的变化倒是很惊喜。一个人不能纯粹以另一个人为生命的全部,否则两个人都会很累。
皇帝让她和他坐一顶轿子,除却谈僖伶本人,似乎没人提出这不合规矩。一路上,阮堇年一会儿叫她添衣,一会儿让她饮茶,她闭了下眼睛就停轿休息以免颠簸。谈僖伶虽知他为好意却不习惯他这样毫无架子的照顾。
所以当皇帝又差人给她拿清心香时,谈僖伶立即道:“皇上,不用了。我也不是什么娇气的人,后面有很多小姐都没要求什么。”
阮堇年佯装叹气道:“你和她们比什么?你就好好受着就行。”
“我毕竟是臣子,不好麻烦圣上……”
“唉”阮堇年故意拖长尾音,看着她摇了摇头,“就这么跟你说吧,朕愿意被你麻烦。”
为什么皇帝说话意思越来越明显了啊?
谈僖伶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谢皇上体恤。”
阮堇年看她神色不自然,左手轻握放在唇前,掩饰住嘴角的笑颜。他不喜欢她同他正经说话的样子,现在这样甚好。
半个时辰的车程因为阮堇年的“折腾”硬是增加了一倍。后面的官家小姐们心里也好奇,聚在一起讨论着天师为何要求那么多。
这次皇帝带的容妃出来,容妃是个性子内敛沉静的女子。听到小姐们渐渐增大音量,容妃向她们看了一眼。温温柔柔的眼神,倒叫人看了不好意思作乱,官家小姐们立即噤声。
这次狩猎的人不多,除了卫昀卿便是六部的几位。只是这次难得的是左相也来了。左相徐茂是个信奉中庸的人,有一定的能力却不至于当上宰相。也是因为他的态度,皇帝才亲自将他扶上高位。
众人先在搭好的营地里歇息。有几个小姐因为好奇结伴去林子里玩,周围自然跟着大批侍卫。
谈僖伶本来和几位小姐们坐在一块儿,听着她们聊些小女孩的东西好不无聊。一旁卫昀卿那边不时有笑声传出,谈僖伶便坐了过去。卫昀卿正和兵部主事李慎说着鹿肉的美味,余光扫了眼便自然地给她倒了杯茶。
“卫兄的好茶可否分我们几杯?”李慎笑道。
谈僖伶喝了一口,清甜润喉,依旧是罗汉沉香。他究竟是多喜欢喝这茶,出门都要带着?
“从前怎么不见你讨要,你可是看我与人分茶眼热?”
李慎笑道:“卫兄如今是摸清了天师的喜好,怎会愿意分食?”
李慎笑着揶揄,卫昀卿面色不变喝着茶。倒是谈僖伶有些不好意思,什么时候开始开她的玩笑了?
谈僖伶找了个话题问道:“闵夫人没来吗?”
赵笳意这么活泼的小姑娘怎么会错过这种机会?
闵纯一手撑起脸,一手在桌底轻轻揉搓着铺好的毛毯上的羊毛,“笳意如今已经有身孕了。”
饶是意料之中,听来仍是心下一颤。上次见她还是一幅小孩儿模样,如今却快做母亲了。可是赵笳意不才十六吗?也是,在古代,女子普遍早婚早育。
“改日我去看看闵夫人。”
闵纯向她笑了笑。卫昀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杯,似是在想些什么。
“天师,我想冒昧的问一句。”李慎似乎来了兴致。
“李兄还是不要为好。”闵纯无奈说道。
谈僖伶自觉自己没做过什么不堪之事,便道:“但说无妨。”
李慎笑道:“像天师这样的人物需要婚配吗,天师不知年纪与我们相差多少?”
这样直白地问一位女子可谓粗鲁无理,尤其是直截了当地询问年龄。李慎看上去像是玩味地笑,眼神里却透出一股细微的厌恶。
不过是受了几次伤,她对于一些人来说越来越没有威信了。
谈僖伶自问与李慎毫无过节,甚至是没有私交,在官场上她也对他十分尊重,只是他这样冒犯她实在难以容忍。她从来不是什么宽容的人,此时一股怒气冲上脑门,面上却是愈发淡定。
她平静地看着李慎,光听声音根本听不出情绪,“李主事,你倒是对这些很感兴趣?”
李慎似乎是真的兴致勃勃,说道:“天师自然不是凡人,是皇上亲口承认的半仙,我自然是想多了解的。”
谈僖伶只是略微在脑中探寻了一下,一段细节性的记忆便涌现出来。
李慎今年刚升到兵部主事,他是武科出身,母亲是商户小姐,父亲是个九品小官,如今倒是因为儿子升至七品。他母亲一心向着娘家,给儿子找的自己妹妹家里的女儿,想着也让娘家人跻身士族。只是这李慎看不上表妹的身份,中间做了些手脚,和自己母亲耗着到了三十二岁依旧没有娶妻。
那个小姐叫什么来着?
“叶凝”谈僖伶脱口而出,语气如死水般毫无波澜,“所以你至今无所婚娶吗?可我与你的情况不同。你是没得选。”
李慎的笑意自她说出“叶凝”后就僵在脸上。他从未和外人说起过母亲订下的荒唐婚约,何况出事后叶家为了声誉也从未对外传过。难道天师对他有所监视?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一句饱含悲情的诗句,谈僖伶字字念来却是没有任何感情,只因没有必要。李慎的表情已经足够说明了。
他不愿娶叶凝。后者是个饱读诗书、心思细腻的女子,当李慎用一个武将的方式向她示好时,她先是退却而后是步步沦陷。
李慎让她等他,叶凝便劝姑姑暂时延迟婚期,一心一意等着他。有一日,李慎约她在花灯节相见。这位一向懂事的小姐勇敢地在夜里溜了出去,在一棵巨大的樟树下等待着情郎。
可是最终她等来的是三个面露凶色的歹徒,他们将她的尊严和体面扼杀殆尽。这棵樟树确实很大,一棵树便隔开了花灯节的热闹与树后的悲戚。
叶凝回到叶家时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家里人其实已经做好养她一辈子的打算。可是叶凝是个自尊心极高的人,她无法忍受李慎对他的探望。
李慎来看她,亲手给她上膏药,看着她的一道道伤,说着自己晋升的消息。叶凝恳求他不要再来见她,他却在走前留下一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敏感如叶凝,夜里就吞金自杀了。
夜长梦多,于他人死了才算干净。
李慎从未对人说过这件事,当时不可能有人听到他们说话,因为他早就把人支开了……所以,只可能是天师“问天命”所知。那这样,岂不是真有天道轮回?
闵纯看着李慎脸色变白、心神不宁的样子十分不解,“李兄,你想到什么了?”
李慎猛地摇头,“什么都没有!天师,原谅我刚才的冒犯,请恕罪!”
谈僖伶神色漠然,并不打算开口。闵纯在旁边看着十分困惑。
卫昀卿放下把玩半天的茶杯,抬眸时眼里一片阴寒,“你什么时候这么大胆了。”
因为卫昀卿也没朝谁说话,谈僖伶以为他说的她,当下心里泛起怒气,冷冷道:“是吗?我除了皇帝也不用在任何人面前小心。”
卫昀卿的眼神似乎可以结成冰,只是他一直望着远处,“听到了吗?天师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说起来是百官之首,你怎可如此放肆!”
卫昀卿平时温润的声线此刻被一种严厉的态度完全改变,变得压迫十足。
原来他说的不是自己。谈僖伶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不善的样子,是在为她抱不平?
闵纯笑了几声,打着圆场,“李主事玩笑也要注意分寸。”
卫昀卿侧过头看着闵纯。谈僖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见闵纯慢慢收敛起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