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时她确实在我们院子里,她是去找陆商迟的,但陆商迟并不在……”
“我的莪术诶,你别想了,赶紧走吧!楼婉婉死了,文进忡残了,文进忡的残心剑就断在楼婉婉尸体旁边,眼下就是你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更何况大家本就对你不满,现在一干人全聚在院子里,就等着你出现把你给逮了!楼家那位当家的凶着呢!那个谁?哦,楼甫易,他亲儿子,就说了一句‘此事有蹊跷’就被他爹给撵了出去。被你打伤的那姑娘,哦,河辛姝,她为你辩解了一句,文家那女人差点把这姑娘当你的同伙给灭了……哎呀,让我喘口气……”
“这么说的话,那我不能走哩,我一走岂不是就成了畏罪潜逃了。”
宗儿也顾不上喘气了,抬高声音道,“命重要还是名声重要啊?”
“自然是命,但我若此时逃了,你说的这群人得追我到天涯海角,到时候不照样会没命?”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
“但是大家都愿意相信你是凶手。”江侓边说边从暗处走来,此刻我显然没有心思去数他说了几个字,也没心思去寻思他怎会在此处。
宗儿呐呐道,“江侓……大哥说得有道理!”
江侓解释道,“现在谁都知道你是谁的徒弟,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蛰伏十五年的复仇。”
嗯?怎么跟我是谁的徒弟扯上关系了?
“我不能就这么走。夫子曾说,不逃是虎,逃了是鼠。你既然说大家都知道我是谁的徒弟,我便更不能让人以为我师父教出来的徒弟是无胆鼠辈!”
江律沉吟片刻,道,“既如此,我江律便与你同进退!”
宗儿定定看着江律,有些痴傻地笑着,“江律……你笑起来真好看……”
闻言我也看了一眼江侓,确实是好看呀!
好看得我不由自主点点头,“是咯,江律……大哥笑起来的时候,美貌程度跟我相公不想上下哩。”
说完我自己先愣了一下,脑子里自动闪过陆商迟的笑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宗儿偷偷来找我,江侓也来找我,他身为我名义上的“相公”,怎还不曾出现?
江律轻咳两声,把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但闻他对宗儿道,“纪姑娘,你先回去。”
“为何要我回去?你都要跟莪术同进退,作为莪术的姐妹我,自然也要和你们同进退的!”
“纪姑娘,现在莪术身份特殊,勿要连累白光纪家。”
“叫我宗儿……额……我……我是说……我是我,我要站在莪术这边,跟纪家没关系。”
“可是你姓纪!你是莪术的朋友宗儿,但你更是白光纪家的女儿纪宗儿!”
江律说得有些重,宗儿吓得眼圈都红了,但仍旧固执地站着,如何也不肯走。
我很是感动,我同江律不过同路之情,他便愿与我同进同退,以前宗儿说江律是个热心之人,起初我还不信,而今看来说得还是轻的了,这岂止“热心”二字能形容的?
我和宗儿认识不过一月之余,在我成为武林公敌之际,她竟也愿意抛弃家族荣辱与我站在一处,我何其有幸?
我一把抱住宗儿,“宗儿,你真好!你是我莪术永远的朋友!”
不待宗儿回答,我以手为刃劈在她肩颈处,她软软瘫倒在我怀中。
“纪谷扇,出来吧,把宗儿带走。”
言毕,纪谷扇和素荷姐姐从拐角走出来,他接过宗儿,看我的眼神饱含歉意,他道,“莪术,对不住,我……”
“二哥,我们先把宗儿带回去。”素荷打断纪谷扇的话,对着纪谷扇摇摇头。
我只当他二人是为了不能帮我而愧疚,“不,我还怕我连累你们哩。”
我本想将江律也赶走,然他好似知晓我的心思,长腿一跨走在我前面。
我们到院子时,已是人满为患,然并未多吵闹,四周弥漫着那股压迫人的气劲,我知道那是武林盟主庄伯格。
一路上我遇上不少人,大多见我先是一愣,随即又露出愤恨的情绪来,然不知是因为怕我还是怕江律,没有一个人朝我动手,就连没了牙的贵钟远也只在一边自顾自愤愤然。
庄伯格见了我问道,“小丫头,方才去哪了?”
“我跟池五去吃饭了哩。”
“池五?你是说池公子?”
我点点头,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池五的身影,然我并未看到他,就连蓝穗和给我梳头的那姑娘也不曾见到。
正在这时,人群中有男人嚷嚷道,“她胡说!今日甲场比试结束后池公子就走了,还是我亲自送他上的马车!”
这……
河辛姝从旁走出来,看着说话的那男人反问道,“谁说上了马车就不能下来了?兴许那池公子就是不想让你们打扰才故意虚晃一招又返回来请莪术……姑娘吃饭呢?”
那男人显然被河辛姝激怒,“你是何人?哦,我记起来了,你是阔狼城樊羽山庄的河辛姝,看来你们樊羽山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说着,那男人拔剑便指向河辛姝,我横甩仓卿拦下这一剑,庄伯格这才制止那人,“文贤侄,慎言!”
庄伯格示意我收剑,又道,“小丫头,今日一事,你嫌疑颇深。为查明事情真相,恐怕要委屈你在我江汇山庄多留一阵了。”
“人不是我杀的哩,那残心剑也不是我毁的。”留一阵不打紧,但是话还是要说清楚的咧。
又有一人道,“不是你是谁?你是那个人的徒弟,你要抢三残剑,你是来复仇的!”
“什么仇?”
宋书尧也问我是不是来报仇,我很清楚家里人是如何死去了,其后便上了青苗山,根本没有机会与这些人结仇啊。
还有,为何我是师父的徒弟这件事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罪恶一般?
然并无人理会我的问题,只听另一个女人对庄伯格道,“庄盟主,事实摆在面前,婉婉姑娘就是被这个妖女杀的!进忡的腿也是被她打残的!”
江律冷言问说话之人,“文前辈,何谓事实?”
“婉婉不弱,试问在场有谁能让婉婉毫无还手之力便被一剑封喉?进忡堂堂流光榜第二名,就连你江律也不过险胜他一筹,除了她,谁能对进忡下手?试问在场之人谁敢对我文家人下手?就是这个妖女!女罗刹教出来的徒弟!你还我儿的双腿!”
那女人嚷嚷着就朝我冲来,江律拦在我前面挡下她一剑,然她不给我二人喘息之机,第二剑第三剑接踵而至,我看江律接得有些辛苦,便抽出仓卿前去助阵。
方才说话的男人也加入战局,紧接着,又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加进来,加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冷眼旁观者则往后退着,场面变得愈趋混乱。
眼下与我和江律缠斗的几人显然与比武场上的高处许多层次,最差的也有贵钟远的水平。
他们招式凶猛,又恨意森然,一招一式都想置我于死地,我放开所有气劲,施展毕生所学,不敢有半分隐瞒。
仓卿挥出数道剑光迷蒙了双眼,我看不清对手的脸,耳畔只有剑器铮鸣和没入血肉的“噗噗”声,血腥在我鼻尖萦绕盘旋不散,浓郁得令人作呕。
有人好似倒下了,痛叫哀嚎混入剑器铮鸣中,有人加入了,剑光交错,呼呼哈哈让场面更加混乱,我的背被人划伤,紧接着是胳膊,然后是腿,全身上下都很疼,我自小便受不得疼,在山上被荆棘刺到也会哇哇大叫,可如今我喊不出来。
微凉的夜风拂过我的伤口,火辣辣的感觉弥漫全身,滚烫的血洗刷剑刃洒入黄土,滋润恨意的种子,不知哪一天便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手腕已经麻木了,仓卿剑循着惯性凭借本能,格挡四面而来的杀招,又飞快没入不知谁的血肉,抽出时带着一线鲜红的热血,伴随一声凄厉的惨叫,来来回回,进进退退。
我庆幸庄伯格和那些长着胡子的男人并未加入战局,否则我早已一败涂地,命丧于此。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累了,湿黏的发丝贴在我额头双颊,挡住我的眼睛,剑尖微微颤抖,暴露出我的精疲力尽,我掀开遮在眼前的头发,看到或躺或站的人,显然对方也累了,他们都停下来,与我一样狼狈不堪。
我把仓卿扎进脚下泥土支撑我的疲惫,我的视线落在下面,见到地上黏稠黑红的血。
江律沉重急促的呼吸就在我耳边,他看着我笑了笑,晕开了他嘴角一片粘稠的红,仿佛暗夜盛开的幽昙。
我竟觉得此刻的江侓有些熟悉,好似他的影子尘封在我记忆深处,但我此刻也无暇深思,只得让脑海中那一缕熟稔的感觉悄然溜走。
我的右脚边,一条银色铁鞭静静躺着,扭头一看,原是河辛姝,她不知何时在我的背后,帮我挡了无数刀光剑影。
鼻头莫名有些发酸,除却我的父母,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不问缘由为我豁出性命,我看着河辛姝微微起伏的胸膛,好在,她还活着。
地上躺了好几个人,我无心关心他们的死活。
方才率先出手的女人看着我狂笑起来,尖锐的嗓音仿佛划破黑夜宁静的号角,她大喊着,“她也是罗刹,十五年后的又一个女罗刹!是她来复仇了!杀了她!杀了她!”
我看向庄伯格,他同那些长着胡子的男人远远站在一边,面容冷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不知道他在纵容我还是纵容其他人,总之他冷眼旁观了这场见血的混乱,像在武林会上一样,高坐一旁冷眼旁观。
许是那女人的尖锐带着蛊惑,人群叫嚣起来,他们个个脸上带着决绝,滔天的恨意支使他们不怕死地冲过来。
他们摩拳擦掌抽刀拔剑,势必要将我这个十恶不赦的妖孽千刀万剐!
我不想死!不想如此死!不想让我身旁的江侓和身后的河辛姝因我而死!
“江律,带着河辛姝离我远一点!”
刀剑的唱和仿佛夺命之音在我耳畔擦响,剑身反射的月光冷得如同冬日的雪,我从泥地拔出仓卿,气劲在我手上翻腾。
师父说,“术儿,第一式要绝!”
我仿佛回到青苗山上,一剑起落,剑影闪烁,林木无风而动,树叶哗哗。
二斩仇怨,仓卿横直,剑吟铮铮,脚下无根生风,尘土飞扬。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一把把长剑和一张张因愤怒和激动而扭曲的脸,顿失理智全失,仁慈也好,宽容也罢,这些对我保命毫无用处的情绪早已被他们不加掩饰的愤恨埋在深处。
我心思一横,眼睛一闭,调动所有内力,奋力一斩。
生机已逝,断剑如雨,夜色渐褪,脚下根虬涌动,湿腥泥土翻飞,鲜血喷溅,哀嚎四散。
我睁开双眼,一丈以内,断剑堆砌,残肢断臂数十。
不知谁的头颅滚至我脚下,焦黑的脸,冒着火的发,早已模糊了他生前的容颜,唯独那双眼,那双眼含着无以复加的恐惧,仿佛进了地狱见了恶鬼。
我低头看着自己早已不再洁白的裙摆,捡起河辛姝的折骨鞭,拖着仓卿朝抱着河辛姝的江律走去,庄伯格没有拦着我,那些长着胡子的人也没有拦着我。
还有那群人,那群曾摩拳擦掌抽刀拔剑要杀我的人,再也没有冲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