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趟长达四百里的陆路,是大掌柜一再嘱咐的重要走镖。起运的镖单画押十数位庙堂大人物的手印,镖利白银一百八十两,运送的货物是天字乙级。
要明白,王家镖局接近三十年前的那趟天字乙级出镖,便死了上百个镖局好手,大当家断了一臂,二当家被乱刀砍死,镖局上下几乎断了香火传承。
“所以,这趟过了半路的走镖,虽人少势微,可只要他黄子奚命在,一路上轻松得就像妃子们踏春郊游,反正身后林里满满当当守着上千精兵,一只苍蝇都休想跨过禁区。”
“可不,我这兄弟尽管嗜酒如命,一身武道修为早已跨过先天之境,除非是面对筑基期修士,寻常拦路宵小之辈,他是正眼都不瞧一下。”
袁毅眯眼聆听王野的介绍,板着腰,悠悠坐在马儿背上,瞥了瞥身后一侧的车夫。
那车夫早已作起掐媚的姿态,见袁毅望过来,摆摆手道:“前辈,莫听老王胡说,我仅是早年拜师收获了机缘,才练就一身‘裂虎拳’的硬功夫……老王!陪前辈走了二十七八里路,那坛美酒还藏着掖着呢?”
此时的镖车大队,已经踏上了南下官道,这条宽敞的土路密布无数车辙,沿路稀疏的植被由太阳晒着,再被微风卷起的砂土一罩,剐蹭出沙沙的声响。
晌午的尾巴马上消失,沿路的风景渐渐染黄。
袁毅找借口不喝,义正严词拒绝递上来的大碗白水。
他注意到右边跟着的杨柔也作出了摇头的动作。
“老王,我早先说的你都忘了?”
袁毅语气加重,看着抱着巨大酒坛子的王野问道。
“阁下,你……不喜饮酒吗?”
“酒的市井味儿太重,它在红尘里最是消磨人心,为了证道,我早已斩断了凡世的绳结。”
开什么玩笑。
这马背如此颠簸,你让我接上这碗酒,是为了看我给马头洗澡吗?
接上这碗酒,武功高人自然端得稳,可他袁毅今天才刚踏上武道,无论如何都不会献丑。
“白展姬!”袁毅哼道,“替贫道喝了这酒,权当是给老王他们赔罪。”
杨柔浑身一颤,感受到身侧身后十几个莽汉诡异莫名的注视,神情闪过一抹害怕。
袁毅继续冷冷地看着她。
杨柔捏了捏手指,终究咬着牙,灵活地调转马头,来到王野的马旁接过了大碗。
她催动暗劲,稳稳地将碗送到小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好!”
“好!白姑娘当真好酒力!”
“不愧是被赤游前辈亲手封印的女妖!有种!”
那碗堪比她人脸大的酒,就这么在哄闹声中搅翻她的胃,头脑一阵眩晕,喉咙着火了,使她整张脸涨红一片。
袁毅看她重新回到自己身侧,手里缰绳都抓不稳,当下有了主意。
“老王。”
“阁下,请说。”
“可否勒令队伍停下?”
王野把酒坛子送到黄子奚手中后,当即抬手。
所有人都收紧缰绳,包括三辆镖车的车夫同样如此。
“这最后一辆镖车的车厢,能不能腾出一片歇脚的空间?”
“阁下的意思是?”
“这白展姬许是……不胜酒力,我担心她趁着酒意暴起伤人,为了兄弟们的安危,只得将她封印车厢。”
袁毅说完,俯腰下马,踏上了这片砂石覆盖的土地。
横跨两步,轻摇折扇,他伸手拉过杨柔的左臂,不顾她的挣扎,令她身子一歪,跌进了自己的怀里。
还是没想周全啊,袁毅暗暗想道。
这些个彪头大汉,哪能忍住色意,放任这宁乐公主不管不顾。
只怕我转头去小树林嘘嘘,回来后她就被人工大雨淋成一个落汤鸡。
最好的办法,只能令她消失在众人的视野,起码要杜绝见欲。
这个社会的道德底线,得拿捏准了。
“大人,请!”
只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年轻人在车厢里一阵捣鼓,便撩开了车帘,殷勤地看向走来的袁毅。
袁毅点点头,就要将怀里的美人送进车厢——
“大人,等等。”
年轻人忽然伸手揽着袁毅的肩,殷勤的表情立马变得耐人寻味。
他抹了一把汗,搓搓双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张三,大人叫我小三就成。”
“哦?小三有何事要紧?”
“大人,也没别的,车厢留了软榻,你可以现在把女妖扔进去,和她斗法,小的替你打掩护。”
袁毅怔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我已经和她斗法过了,嗯,在两甲子前,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醉眼朦胧的杨柔,此时躺在袁毅怀里,剧烈咳嗽了几声。
张三兴奋地搓手,忽而弯腰凑近了杨柔的发梢,狠狠闻了一下。
他的双眼眯了起来:“女妖定是受伤了,小的也想和这女妖斗上一斗。”
袁毅心下一沉。
他赶忙离远了张三,踏上马车的外沿,将杨柔放进了车厢的软塌内。
里面有满满的木头霉味,还有脚汗臭味,令袁毅皱了皱眉。
他随意把背上的紫金包袱扔到杨柔肚子上,沉甸甸的扶尺,木雕,以及先前被自己没收的小刀都在里面,将杨柔砸了个半醒。
不顾她的怒目而视,袁毅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
重新跳下土地,他装模作样的举起剑指,朝指尖吹了吹。
他轻声笑道:“封印好了,这第三层‘湮灭剑指’许久未曾发动,有些生疏了。”
合上扇子,在张三掐媚恭送的目光中,经过数排镖师马匹,潇洒十足地踩镫上马。
他自然是与带头的王野并肩而行。
沿路的风景随着一声“嚓”,缓缓倒退。
镖车大队重新启程。
袁毅拎着缰绳,似乎随意问了一句:
“还剩两天的路途,这条官道平时就平顺如此吗?”
王野笑了笑,满脸骄傲:“绿林好汉都敬我王家镖局,而且阁下可能未曾走过镖,不然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袁毅此时半闭着眼,静待下文。
“西南都护在赵国边疆设立了八座边防城寨,西北两座防魏国,自西向南两座,防的是各路邪派人士,他们自立的山头和宗门,多是出身自宋国和南荒的地带,
说起西南都护罗胜,这人可了不得,是赵国皇帝亲封的封疆大吏,官居一品,早些年雷厉风行,扫荡了无数绿林山头,江湖人称‘朝廷上的罗胜,江湖中的罗刹’。所以,赵国这一带边境的水路和陆路,鲜少有人敢在罗胜眼皮子底下劫镖。”
袁毅打起了精神,他抓到了某些线索。
“我闭关修炼许久,这江湖和宗门如走马观花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知诸位可曾听闻一个邪门宗派?”
“前辈,但说无妨。”却是黄子奚,被称作老黄的车夫,打了个酒嗝说道。
“血尸宗。”
这三个字刚一出现,老黄立马起身,脚尖轻点镖箱,宛如一片羽毛飞跃半空,落在了袁毅身侧的土地。
他每每向前踏一步,胜过寻常人的五步,晃眼间竟是与马匹保持了一致的速度。
袁毅暗自心惊,表面却保持漠然。
老黄注意到袁毅轻轻打着了扇子,上面的山水画似是活了过来,周遭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清泉流响、猿鸣鸟啼,仿佛置入了画中的山水世界,分辨不清是真是假。
同时,袁毅每每挥动一次扇子,就有一阵清风覆盖住所有的镖车队伍,扫清了众人的闷热之意。
“大人,这是大人的神通大法!”
“神迹啊!爷这辈子活通透了!值了!”
“当真是恐怖如斯。”
殊不知,袁毅额头浸出了细汗,一路看着视野尽头寥无人烟的景象,全身肌肉紧缩。
耳畔的圣人之音,再次传来:
‘就这样收住攻击阵法,它们没出现之前,不要发动。’
“圣人前辈,您指的它们,到底是什么鬼怪,我没看见它们的影子啊?”
袁毅声若细蚊,朝着天空求助道。
‘前方二十丈的仙人掌,是血尸宗白尸所化,斜前方二十六丈藏着一个百年道行的沙狐,右方四十丈的水坑藏着三百年道行的沙鳅,还有不消一炷香,七十余匹人马便从后方杀过来。’
这句说完,圣人玩味的哼了一声,不管不顾袁毅继续求助的声音,直接消失了。
袁毅猜测是圣人又想看他有什么应对措施。
也罢!
“停!”
他忽然高声喝了一道,调转马头,看向了一脸懵逼的众人。
“这,这,这,和那儿。”
袁毅轻摆扇子,笑道:“你们这镖货物看来特别惹人眼馋,有人摸过来了……不,我说的是,有数不清的敌人,来找上门了!”
王野大惊,抬手让所有人停下。
只见袁毅的双目晦涩莫名,对着那个平平无奇的车夫说道:
“埋伏的位置都告诉你了,我倒要看看一骑当千的黄子奚,是否徒有虚名?”
老黄神情顷刻凝重,脚尖向前一戳。
漫天尘土飞扬,他就像一颗炸弹,飞入了那株仙人掌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