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难避死何诉,
皇上唤,宰相呼,
官疼国爱,声声入废墟。
两万万人共一哭,
纵做鬼,也幸福……
可是有些不识好歹的泥腿子并不想要这种幸福。
乌泱泱的人群蜂拥赶到范家寨。①42
墙头上的范财主佯装镇定,热情的打招呼:“那不是刺猬吗?你小的时候跟着你娘到咱家来捶布,你犯了羊羔疯,是我赶着马车带你去瞧病的!你忘啦?”
刺猬从肩上卸下铡刀,拄在地上,“大爷,没有别的意思。饿呀,给口饭吃吧!”
范财主转头吩咐家奴,“栓柱,赶快骑马去县里报官。”
拴柱推脱,“这事太大,换个人吧。”
范财主:“三两银子!大爷的身家性命全在你身上了。快去!”
拴柱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老范转头又朝墙外赔笑,“刺猬,给大爷个面子,给你一石小米,爷们带他们再去别处寻寻。”
刺猬大声回道:“大爷,既然来了,就什么也别说了。今天都在你家吃了。不管吃多少,那灾后再还你不就行了吗?”
此时范少爷对身旁佃户说:“瞎鹿!一人两升小米,带着大伙跟他们干!”
瞎鹿摸着肚子为难道:“少东家,干是想干,就是见天挨饿,身上没有劲……”
“孬种!”范少爷怒极了。
范老爷看着外面成百上千的饥民,心里发憷。
悔不当初啊,曾经有山西人跑来推销窦大利牌火炮,他没舍得置办。现在抓瞎了。
老范一琢磨,对方千把人,每人吃二斤撑死他们,那也没多少粮。安全起见,还是放那群领头的进来吃饭算了。
于是,范家寨里就像过年一样热闹了。
这边胡吃海喝着,栓柱气喘吁吁跑回来了。
他在屋里大声嚷嚷道:“大爷!兵……”
“县里的兵来啦?!”范老爷大喜。
栓柱喘口气,“不是!是流寇!正在山后过兵,我,我过不去……”
范老爷一拍大腿,“你……你把大爷害苦了呀你……”
饥民头子刺猬站了起来,“爷!乡亲们在你这儿吃点饭,你都去搬兵?爷,你怎么这么毒啊!”
范老爷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爷一时糊涂,给你赔不是了。乡亲们吃吧,吃饱吃好……”
刺猬抓起碗就砸过去,“我让你吃好……”
寨子里大乱。
……
“爹,啥叫逃荒呀?”
“没有吃的了,你愿意饿死啊?”
“不愿意饿死!”
“不愿意饿死,出门寻吃的,就叫逃荒。”
有些人说荒年为啥不捕鱼,为啥不打猎?
确实,河里鱼很多,山里肉更香。
可那些都是技术活,你就算找来了工具,下河可能喂了王八,上山可能变成虎豹粪便。结果饭没吃上,反倒成了对方的口粮。
瞎鹿他娘没理会爷俩对话,只看着远处的范老爷,“我说有灾好,叫他家也变成了穷人。”
瞎鹿叹气,“再穷也比咱家强。人家车上拉着那么多粮食,到哪儿都饿不着。人家逃荒还不忘带着猫。”
之前范老爷的儿子在乱民哄抢中被打死了,他带着老娘、怀孕的儿媳、闺女以及一只猫出门躲灾。
至于刺猬,寨子里起了大火,麻秆浸着油,那帮饥民的领头人都活活烧死了,其他饥民抢完粮食银子就作鸟兽散。
然后,流贼又到了。范老爷不得不跟着“逃荒”。
范老爷正在安慰闺女,“咱跟这些人不一样,咱不是去逃荒,咱是去躲灾。长则半年,短则三个月,咱就回来了。”
他想多了。
一队官军路过,把他的驴车连带粮食全干走了。
一地鸡毛。
瞎鹿女人看着婆婆的尸体,目光涣散,“死了好,死了不受罪。我还想被官军打死嘞!我不想再吃树皮了,早死早托生……”
“这臭娘们!我楔死你!”瞎鹿怒了。
明末,一般老百姓的出路在哪里?
恐怕只有两种选择——
要么像条狗一样活着;要么做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壮烈的去死——死于流寇之手;死于官军之手;死于地主之手;死于乱民之手,或者死于鞑子之手。拼过命至少不会有遗憾。
历史已经给出了大部分人的答案,好死不如赖活着。
但是在这个黑暗凄惨的岁月里,又有多少人没能有机会做出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还没来得及选择就暴尸荒野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被这句口号掩盖的另一种更普遍的状况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忍耐。
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小民头如鸡,割复鸣。
忍耐衍生悲哀,而反抗往往产生悲剧。
所以,哪怕活着像一条狗,那好歹也是活着。
……
范老爷上前劝说瞎鹿。
毕竟是当过老爷的人,他临危不乱,还开导瞎鹿、拴柱两家人。
“咱现在是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山西咱还得去。等到了阳城立住了脚,就好办了。哪怕老家的产业全撇掉了,我知道怎么从一个穷人变成财主,不出十年,你大爷我还是东家。”
搁长工面前扯呢,看能不能糊弄到一个力奔儿供他剥削。
一个围观后生说:“老爷,到时候我还给你当长工。”
不当长工能怎么办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莫欺少年穷!
莫欺青年穷!
莫欺中年穷!
莫欺老年穷!
死者为大……
这是绝大多数人的一生。
范老爷忽悠了一个长工,挺高兴,没想到瞎鹿和拴柱两人不大愿意。
两人也算有点见识,投奔大顺军不比给地主当长工强?尤其是瞎鹿,他老婆整天被地主儿子勾搭,但凡有条别的活路,他再也不想伺候范财主了。
他们在路上已经听说清化镇有“贼青天”给饥民放粮,所以没必要再往山西跑了。反正据说两处造反的都是一伙人。
这边众人争论着去处,中所副千户沈立已经忧伤的从田庄返回。
他遇到了这帮上千人的饥民。
前地主范克俭身上的皮袄虽然被扒走了,至少还剩下两件光鲜衣服傍身,在饥民中自然显眼。沈立拍马来到跟前打听情况。
老范一仰头,“有啥好说的?前头闹水灾,死了许多人,剩下没饿死的穷小子就滋了事。拿着几把大铡刀、红缨枪,占了俺家一座小楼。他们杀猪宰羊,说要起兵,一时来俺家吃白饭的有上千人!俺家就败了……”
旁边的拴柱吸溜下鼻涕,“他们也是饿得末办法!”
范老爷一跺脚,“你给谁说话了?饿得末办法,那也不能抢明火呀!”
拴柱抄着手不说话了。他心说,你个老财有钱有粮,不抢你抢谁?总比活活饿死好。
沈立无语叹息。
是这样。大水,大饥。饿死人。孤儿啼,寡妇哭,盗贼蜂起。
天灾临世万民苦。
他又问众人要往哪走。拴柱说要去清化镇吃救济粮。
沈立说怎么能去投贼?官府很快就会赈济百姓……这话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千户老爷还想劝劝这帮饥民,可是眼角余光一瞅,无数饥民正朝他围拢过来。
沈立骑着马,那匹小矮马怎么也有五六百斤肉。
“啪!”
沈立一甩鞭子,催马就逃。
他回头瞅了眼,糙!那帮饥民居然跟着跑起来了。就你们饿的那个求样子能跑得过马?
饥民们当然不是追马,是队伍最前头开始乱的,惊慌一直蔓延到队中。
有人喊前头杀人了,有人说官军又来抢粮了,也有说是流寇打过来了。
好在也有另一种说法稍微沾了点边,前面流寇和官军正在交兵,杀的尸横遍野。
实情是大顺军的赈灾小队压着粮食正往这边走,半路遇到了七八百盐兵。
盐兵是从怀庆盐户中征召来的,三个月前才成军,倒也做为啦啦队跟流寇打过几仗。
磁州道祝万龄带着一千多毛葫芦兵还驻扎在新乡防备流寇,他先让盐兵回老家找饭吃,顺便给他也带回点粮草。
盐兵们骤然遇到大顺军,吓得掉头就跑。
河南巡抚标下的中军官曹鸣鹤带着队伍一口气逃了二里地,却没见流寇追来。他又派人返回去查探。然后得知流寇也往回跑了。
“他奶奶的,功劳到手!”
曹鸣鹤大喜,急忙率队又返回追击。
大顺军这边,姚奇英只带了一支小队八十来人,推拉粮车的民夫倒是有四五百人。可是又不能指望民夫们帮忙打仗。
姚奇英乍见明军,带队就往回跑。
情报上并没有提到这里有明军,他不敢托大。
另外还有个原因,姚奇英已经变了,变得一点风险都不敢冒。
他很早前听副哨长王高说过一句话:要成功,先发疯,头脑简单往前冲!
姚奇英参加敢死队疯过一次,冲过一次,果然成功了。
他现在已经谋划好了后路,只等着退役过小日子,不愿意再发疯了。他不会犯错误,但也不想冒风险再立新功。
大顺军从清化镇出来的时候带着两百多车小米、高粱,一路走一路散粮,当前还有百十多车。带着累赘自然跑不快。
姚奇英一看明军又追来了,急忙下令让民夫先跑,不要管粮车了。民夫们毫不客气的每人扛了一袋粮就跑。
八十多骑大顺军也撤了半里地,远远的围观明军。
“这是什么情况?请君入瓮?还是空城计?”
曹鸣鹤不敢大意,马上叫停了队伍。
双方隔着粮车,开始互相行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