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四年夏,丰京,汜寒堂。
初夏的清晨院子里还沁着些许凉意,偶尔有早起的雀儿觅食,越过层层木樨枝叶,偶尔发出一两声弱弱地鸣叫。
“小师姐,你这次要回去多久啊,什么时候回来啊?”师弟韩小东在一旁看着南星收拾包袱奶声奶气的问。
“你是怕没人给你做桂花糍吧?”南星瞥了一眼趴在桌边的小人儿。
一双剪水般的眸子一眼就将小人儿的心思探得一干二净,就他那小司马昭之心,汜寒堂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似的。
韩小东羞赧的看着南星说到:“我…我才没有,我那是是担心师…师父吃不到。”说完就不看南星,将头扭到了另外一边。
韩小东是汜寒堂里最小的弟子,还没正经学过药理知识,只爱黏着南星,天天围在南星身边做个小跟屁虫,给她拿药,打杂,做得是不亦乐乎。
连郑苍涑都半开玩笑的说:“我看你眼里除了你小师姐就没有别人了,连我这个师父都放在眼里,我收你何用啊!”
在南星眼里,韩小东像极了自己那个小时调皮捣蛋的小弟,只是后来家国动乱,那小子只留下一方竹简,便投身军营了,两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竟也狠的下心连封家书也不捎回来。
想到这里南星转过头对韩小东柔声哄到:“好了,我左不过六七日便回来了,师父不会生气,你也不会生气的对吧?到时候给你做八宝彩丝蒸饭好不好?”
“真的啊?”韩小东一听到八宝彩丝蒸饭,头唰一下地扭回来,兴奋的眼睛转得滴溜圆。
“师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南星看着他的眼睛说到。
“那好吧,你要是骗我…”
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到“要是骗我,我就再也不帮你轧药了。”那小模样看着是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保证不骗你,回来就做,要多少有多少。”南星看着韩小东一脸柔软的笑着。
“日日就知道缠着你师姐,师父让你抄的《伤寒论》可抄完了?明日可就要检查了。”大师兄凌釉笑着问房里的韩小东。
大师兄凌釉是城南凌府的小儿子,府里是做瓷器生意的,据说还和东边的胡人有往来呢。但是凌釉自小心思就不在瓷器上,偏爱医术,凌夫人对小儿子又偏爱的紧,恰好那年郑苍涑来了丰京定居,就送了他进汜寒堂学医。
凌釉生得英俊,身姿挺拔,眉目温润。平日里和师兄弟们相处也不端大师兄的架子,也还算是平易近人,就是嘴巴上有些不饶人。
“哼,大师兄就知道吓唬我!师父进宫去了,那御药房的老家伙们哪次不缠他个三五天会舍得放他回来?”韩小东双手环抱于胸前,挑衅的看着凌釉。
“哦?小东这么确定吗?”
凌釉剑眉上挑,颇有深意的看着韩小东。
韩小东一下子被凌釉的眼神看得失了底气,有点慌神了。但是死鸭子嘴硬还是说:“那…那当然了!”说完还骄傲的扬了扬下巴。
“嗯,好,小东好样的。那你现在去前堂看看?”凌釉一脸好玩儿的盯着韩小东说到。
韩小东暗叫不好:不会真回来了吧?
他狐疑的瞟了一眼凌釉,飞也似的跑了。
嘴里还念叨着:“师姐,答应我的可别忘了啊!我等你回来哟……”
一时间,房里只剩下南星和凌釉二人。
“臭小子,跑不了一顿骂了”凌釉望着院子门口的方向笑着说到。
“大师兄几时见过师父与他‘认真’了!”南星一边回话一边给凌釉倒茶。
凌釉低头看着烟青茶碗里的茶水。汤色黄绿明亮,隐隐还能能闻见几缕茉莉的清香,大约是沏了不多会儿。
凌釉抬手捏起茶碗,茶香氤氲,轻呷一口,回味悠长,半晌方驰盏于几案。看着南星说到:
“还是师父去年入川时带回来的茶?你竟还未喝完!”
“你当我是有多节俭?那二斤茶叶早在春正时便已饮完了。这是我在闲时自己晒的。和那‘沐蜀’味道差不多吧?”
“你倒是聪明,一喝就会自个儿制了,这若是师父知道了指不定如何‘夸’你呢!”
郑苍涑这人极爱饮茶,对茶道也极尊重。每年都要亲自入川去蜀地聘请当地的茶农制作“沐蜀”茶。若是让他知道自个儿的女徒弟私自仿茶,还不得气的白眼翻过月胡山去。
“别啊,大师兄,你这人喝了我的茶,还要告我的黑状,着实令我‘刮目相看’。”南星脸上渐生愠意,“这茶你也别喝了,省得我还落不着半点好。”说着边要将凌釉面前的茶碗撤了。
凌釉连忙将茶碗护住:“啧!你看看,两句戏言你还当真了!”
南星睨了他一眼:“你今日就是专程来饮我的茶的吗?”
凌釉又呷了一口,放下茶碗,道:“出门在外,一切小心为上。此次我不能与你一道儿,师父让我去趟苏鹤城,替他寻一位故人。”
南星嘴角微微一弯,“我知晓了,年年都回去,熟悉得很,即便无人相陪我也不会怎么样的。”
“话虽如此,还是要多加小心。”
南星心下一暖,凌釉虽然嘴上爱‘欺负’师弟妹们,却是实实在在疼他们的。
“知晓了!你什么时候动身去苏鹤城?”
“明日与你一道出城,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
南星讨好的说到:“那你也多加保重,等你回来我给你做八宝彩丝蒸饭。”
凌釉一顿:“得了吧,你当我是韩小东吗?走了!我还要回屋收拾行装呢。”
说完便起身穿过院子里一排四季木樨朝院门走去,身上留下了一袭浓烈的木樨香。
第二日一早,在丰京城门口。
凌釉看了一眼旁边自己身旁那个年轻“男子”:
一袭水纹青衫,乌发间系着同色系的发带,手拿一柄折扇。相貌清秀,皮肤白皙。光洁的额头,长长的睫毛似翅翼微微煽动,鼻梁挺拔,降唇天成。最引人的是那一双剪水的眸子,炯炯有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让人忍不住深陷。
半晌,凌釉别过脑袋,看向自己的马匹,大手抚上马儿的鬃毛,喃喃自语道:“瞧着倒有那么点意思…”
“你嘀咕什么呢?”南星疑惑的盯着凌釉。
“一路平安。”凌釉抬头看着南星的眼睛说到。
“保重!”南星定定地说。
南星对凌釉笑了一下,便策马朝着城门西北方向离开。
“驾…驾…”
凌釉看着那抹青色的影子在风中飒飒蹁跹,眉眼俱笑。
……………………………………………………
从丰京到青郡华理骑快马只需大半天就到了,南星看天色不早了,便进城径直去了“三五庄”。
三五庄是药庄,铺面在青郡是数一数二的大铺子。来往的药商也接待一些,算是半个客栈。庄主赵五勋江湖人敬称“五叔”,五叔发妻杨云娘原与南星的母亲是从小一块儿自闺中玩到大的小姐妹。
因着层关系,所以南星每年从丰京过来祭奠都会先在三五庄住上几日,再回老宅。五叔没有妾室,只与云娘育有一子一女,儿子赵闳羽,女儿赵红棉。女儿年后及笄,已定了亲,明年六月就要嫁人了。
门口的伙计余凡见南星来了,连忙去牵南星的马匹,笑着开口:“南星姑娘怎么今日就来了呀?往年不该是后日才到吗?”
“怎么,我来你不高兴?要不我跟云娘说说让你去药庄上锻炼锻炼?”南星逗着小伙计。
“哎哟!我的姑奶奶!可不敢!上次顶撞了小姐被夫人罚去庄上挑了两个月的蚜虫,这双罩子都快瞎了!”余凡急忙说到。
“云娘和五叔呢?”南星一边进门一边问到。
“回姑娘,夫人陪二小姐上街去挑首饰了,老爷现下不在庄里与大少爷一起出去跑‘大生意’去了!”
“跑生意?五叔都多少年没有亲自跑过生意了啊?这什么人啊,面子真的大?什么买卖啊?”南星一脸诧异的问余凡。
“这个…小人也不知道,还是等夫人回来您亲自问吧!”余凡为难的回答到。
也是,都说是大生意了,还是五叔亲自跑的单,余凡一个小伙计如何能知道。罢了,等云娘回来再问吧。
南星进了厅里,丫鬟奉上茶水、点心。
南星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手艺虽不及云娘亲自做的,但跑了一天了,路上怕有歹人起坏心思也就只吃了自己带的一点干粮,现在也是有些饿了,不知不觉三块桃花糕已然下肚。
“南星!”赵红棉带着笑意脆生生的一句。
南星抬头向门口看去,赵红棉一身浅水红的襦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杉,飞仙髻上单插着一支金桃花顶钗,小脸儿因为外出小跑回来还沾上了些许红晕,整个人越发的明丽动人。
南星看着赵红棉步移摇曳着朝自己走来,也站起来笑着唤她的名字“红棉!”
“你可来了,我和娘昨个儿还说起你快来了,还想给你备一桌接风宴呢!”赵红棉一边说着一边亲昵地攀上南星的手。
“又不是第一次来,还用备什么接风宴呀,云娘也不怕累着自个儿。”南星笑着说到。
“怎么不用?不管你来多少次都是应该的备的,你莫不是嫌弃云娘年纪大了?”妇人嗔怪的对南星说到。
那妇人便是云娘,身着青莲色大袖裙裾深衣,端庄大气,款款而来。
“云娘,南星几时敢嫌弃您!这不是记挂您辛苦嘛!”南星只得赔罪讨好的说到。
“记挂我不来看我?就这张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就骗骗云娘吧。”
“云娘~我的好云娘~”南星朝云娘撒娇。
云娘撇撇嘴这才饶了她。
云娘召来一个丫鬟:“芍药,备宴。”
“回夫人,南星姑娘一进门阿栀姐姐就早早地吩咐了,现下已备好了,请夫人、小姐、南星姑娘移步花厅用饭。”芍药恭敬的说到。
“走吧,咱们去用饭,可别把我的南星饿坏了!”云娘笑着说到。
三人移步到偏厅,坐在桌前,下人端着铜盆让三人净手。
“云娘,听余凡说五叔出去跑生意了,是什么大生意啊?还得五叔亲自去?”南星一边夹菜一边问云娘。
因为南星也是汜寒堂的弟子,也懂些药材生意,平时也机灵谨慎,就一股脑儿全告诉她了。
“这北边儿不是不太平嘛,那仗打了快三年了,前不久徐水一战据说死伤了不少将士,损了好几个大将,药材紧缺,皇家派人说要从咱们这边儿运过去。毕竟事关重大,你五叔也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晓得这一趟是吉是凶。”云娘担忧的说到。
五叔与云娘本是江湖人,不爱和皇家的人打交道,因为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事儿,难缠的紧。但是一想到北方的将士是保家卫国才受的伤,又于心不忍,才应下了这庄“稳赔不赚”的买卖。
“徐水,那不是在九原吗?”南星停筷诧异的问道。“怎么会大老远来华理进药材?路程远且费银钱,按理来说如果要急用不应该从最近的化州取吗?”
而且化州是天下“药材之都”,有时候连丰京都没有的药材,在化州一定可以找到。化州离徐水近且药材齐全,为什么徐水非要舍近求远呢?这其中是什么缘由怕是只有徐水和皇家那群采办的人才知道吧。
南星察觉到云娘脸色担忧,脸上赶紧展了个笑颜安慰云娘到:“这也是好事儿呀,只能证明咱们华理三五庄名声远播,连皇家都倾慕不已呢!”
“你个鬼精灵的丫头,连编排皇家的话都敢说,当心你的脑袋。”云娘无奈地看着南星。不过心里渐渐的放下了些不安。
赵红棉自小是庄里娇养大的小姐,上头还有哥哥,所以不用接触药材生意,自然也就听不懂她们的话。
只能一脸天真的看着她们:“南星脑袋怎么了?又关皇家什么事啊?”
“南星脑袋不好,里头有蚜虫!”云娘笑着编排南星。
“啊?那得请大夫看看啊!”赵红棉一脸担忧的看着南星,“芍药,快去请大夫给南星看看脑袋!”
芍药和几个丫鬟都只能低头嗤嗤的低笑。
赵红棉:“?……”。
南星“……”低头扶额。
用了晚饭以后,云娘就带着下人去收拾厢房了。本来交给下人去收拾就行了,但云娘是把南星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的,认为亲力亲为不为过,且年年如此。她怜惜南星姐弟两个年纪小小就没了双亲,所以待她们格外的亲厚。
南星这些年回青郡唯一的安慰就是三五庄了。自从五年前家破人亡后,青郡就成了南星的伤心之地,每年除了爹娘忌日,几乎不会回来。头两年还有弟弟和师兄陪着一起回来,可如今弟弟参了军,师兄也有事不能相陪。
如果没有五年前那场惨烈的大雪,她如今是不是也和红棉一样,也有一个幸福和睦的家?也有疼她爱她的娘亲,待她如珠如宝的父亲,自小相伴的兄弟?
透过半开的窗户,南星望着天上,月儿弯弯的,孤单的挂在树梢上,周围零星散落着几颗也很孤单的星子。外头忽然起风了,院儿里的竹叶沙沙作响,似乎响到了她心里。
南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垂下了眼眸,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起身将窗户关上了,将那一室的落寞独自锁在了外头,陪着月亮。
第二日清晨,丫鬟早早的候在院里,等着南星起床。
南星这些年在汜寒堂学医早已习惯五更早起,但是想着是在云娘这里便由着性子多睡了一个时辰。
南星开门就见芍药领着两个年纪小小的丫鬟在院里立着。南星知道芍药是云娘身边两个大丫鬟之一,肯把她派来伺候南星,足以说明她在云娘心里的地位。
“等久了吧?昨日劳顿实在是有些困乏,就睡过了。”南星有些歉意的说到。
“姑娘哪里的话,您是主子怎么着都是应该的,况且您起的一点儿也不迟。”芍药一边放置东西,一边笑着回话。
“我终于晓得为什么回回我来云娘都派你来招呼我了!”南星温婉的对芍药说到。
因为芍药机灵、懂进退、知分寸,又会讨人欢心。
芍药抿唇弯了弯嘴角,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做事了。
“南星!”红棉笑意盈盈的在门外叫到“我来找你一起去用早饭。”
南星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往外走,拉起红棉的手,笑着说:“走吧,难为你一大早过来找我!”
“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要多和你亲近亲近嘛!”红棉嘴甜的说到。
“我就知道这天底下啊就属我的红棉妹妹嘴巴最甜。”说着就捏了一下红棉的脸颊。
红棉有些害羞的低下了头,毕竟女儿家脸皮薄。
南星今日依旧是一身男装,只不过没有昨日那般风逸潇洒,今日穿了一身蓝青色劲装,看起来十分俊美精神。
“你今日怎么又穿男装?”红棉挽着南星的胳膊疑惑的说到。
“方便出门。”南星答到。
往年都有凌釉陪着一道,所以不用太在意这些,不用特意着男装,但这次得自己一人上山,还是要多注意。
“啊?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啊?我还没和你一起好好说过话呢!”红棉不满的嘟起小嘴,模样与委屈的韩小东有的一拼。
“耽搁太久我怕爹娘生气,我也想早些见到爹娘。况且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大不了我回来再多留两日,只怕到时候你都要嫌烦了。”南星有些无奈的说到。
死者为大,人家孝顺,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不然就太不懂事了。
“那好吧,那你回来要多陪我两日哦!”红棉看着南星说到,“指不定你明年来家里就见不到我了。”说到这里红棉又害羞的低下了头。虽然早已定了亲,但毕竟还没出嫁,也有些不好意思。
南星看她这害羞的模样,心里不知怎的就生了想逗一逗她的心思。
“哦?是哪个这么大胆敢拐走我的红棉妹妹?”南星单手挑起红棉的下巴,装作风流公子的模样逗她。
南星本就生得俊美,今日又着男装,行为语气还如此轻挑。若是旁的女子见到一个如此俊美还风流的“公子”,怕是要生生往上扑了。
红棉本就有些红晕的脸颊,现下被她一逗,更红了。“南星…你…你怎么这样…!”红棉飞快的甩开南星的手臂,飞也似的穿过回廊逃开了。
南星回头对身后的芍药她们挑眉一笑。
芍药倒是还算镇定,不过也是微微低着头,但是旁边那两个年纪稍小些的丫鬟脸上也是与红棉一般有些红晕。
南星心情早上极好,与云娘红棉一道用了早饭。
出门前云娘怕南星一人回老宅不安全,就给她派了四个身手不错的内院护卫保护她。南星推辞,觉得云娘有些小题大做,因为往年都没有出过什么事情。但是云娘不放心坚持让南星带上,南星拗不过云娘,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也不好驳了云娘的面子,就安心带上了一道出发。
……………………………………………………
一行五人,身骑骏马,浩浩汤汤。
约摸三个时辰,南星一行人便来到了东秀山底下。
东秀山位于青郡最东边,山中有常青林木,所以即使到了冬日也有绿色新意,虽不及夏日绿意浓烈,但也不至于太过萧索。
现在是初夏,山头绿意早已苏醒,自山脚下望上去,入眼也别有一番风景,而南星的爹娘就埋在这四季常青的东秀山。
“姑娘,您是先歇息一会儿,还是直接上去?”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护卫恭恭敬敬地问南星。
因为他见南星停下了,前面又有个茶棚,一时间拿不准她的心思。主子吩咐了,这是与大小姐一样地位的姑娘,须得忠心尽职的伺候。
南星看了看眼前的青山,又扫了一遍跟着自己的几个护卫,神色淡然的说:“歇息一会儿吧,各位跟着我一道儿受累了。”
连日骑马身子确实受不住,南星也有些累了。即便她不休息,可那四个跟着她的护卫也得休息,不能真把人家当下人,因为终归是别人家的下人,也不能亏待他们。
“姑娘言重了,我等仅听姑娘吩咐!”那个年长的护卫低头回话。
几人翻身下马,进了前面不远处的茶棚。招来小二,点了壶安溪铁观音,给了三钱银子。
南星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视线不经意扫到了对面桌的一位妇人身上,穿着不算富贵,式样简单的浅色深衣大袖衫,可料子绝不是凡品。那妇人看面相约摸三十岁左右,面容瞧上去虽有些病态,可是也难掩她通身端庄的气度。
身边两个丫鬟,一个似与她同岁,梳一个单髻,立在左边,面容清丽,时不时微笑着低头与那妇人小声说话。还有一个年纪稍小些,看起来与南星差不多大,立在右边偏后一些。
南星再看了一眼外面茶棚大树下的一行人,全穿着淡灰色家丁服饰,看似富贵人家里的家丁,实则不然。
南星是学医的,“望闻问切”四门功夫,最重要的是“望”,她从几人说话的气息长短就知道此几人内力深厚,绝不是普通家丁。而且听他们的口音是丰京人,因为他们讲了一口流利的丰京官话。
南星收回视线,低头尝了一口那所谓的安溪铁观音:呵,真想啐那茶小二一口,难喝得要死。南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喝惯了郑苍涑的沐蜀,着实再难以入口其它“污水”。
南星放下了茶碗,心里思量这几个丰京来的“贵人”。妇人气度不凡,身边丫鬟也都似受过专门的礼仪训练,棚外的护卫都是内力深厚的武艺高手。她们除了一辆马车,几匹马以外也没有别的了,在荒川一般的东秀山底下停留,此行的目的肯定不是来郊游的吧!
丰京是京都,天子脚下,城内住的多是些朝中官员和商贾富人。丰京是不乏家财万贯之人,但到底是什么家底儿的人才雇得起或者养得起这么多内力深厚的高手?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在东秀山底下停留?
这些个问题盘旋在南星的脑子里,还没想到答案,也没来得及多想,反正只觉得她们这一行人不简单。隐隐觉得不安,似有大事要发生,为避免坏事,站起来对那个年长些的护卫说到:
“我看天色不早了,咱们早些上山吧!天黑山上路不好走”
“是”那几个护卫轻轻点了一下头,便起身准备去牵马。
突然之间,一阵阴风刮起,茶棚外的大树抖动不止,树叶沙沙作响,顿时乌云盖顶,似乎要将她们一行人都笼在这个小小的茶棚里。
一时间天色暗得吓人,南星只觉得周围寒意顿生。纵然她没有经历过什么死生大场面,但她也知道这个气氛绝对不是什么好苗头,于是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朝那个年长的护卫着急的说到:“快走!”
那四个护卫也是有些武功在身的,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便飞快将马牵过来,递给南星一匹。
这下不止南星她们察觉到气氛不对要跑路,对面的妇人们也眉头紧锁,但是似乎没有要跑路的准备。茶棚外的高手们也疾风般的来到了茶棚里将她们围得死死地,严丝合缝,都十分警惕。
南星翻身上马,看那妇人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还端坐在桌前,有些疑惑,也有些着急,毕竟是一条人命,相遇缘分一场。
便朝那妇人开口到:“夫人,这东秀山不比丰京,荒郊野岭,没有出路。”言下之意就是: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走?等死啊?
那妇人抬眼看了南星一眼,神色温和的朝南星说到:“公子快些走吧,免得被牵累。”
南星明白了,这是她的仇家,是冲她来的。南星本也不是什么爱管闲事之人,况且看这阵仗定是大场面,自己虽有护卫,但估计真动起手来也是够呛,还是保命要紧。
所以就对那妇人说到:“夫人当心。”南星转身策马而去,那四个护卫也紧随其后。
南星一行人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一阵马蹄急响,朝她们狂奔而来。个个都是蒙面的高手,为首的一个开口高吼到:
“一个活口都不留,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南星回头看了一眼,秀眉皱起,面露韫色。真是倒了血霉,怎么碰上这档子事儿?不过就是想祭奠一下自己爹娘,这倒好要把命交代在这荒郊野岭。
这会子才想起来原来和凌釉一起来的时候这里哪里有什么茶棚?这是不是早就算记好的?
这下可怎么办?听刚才那个为首的杀手说到一个活口都不留,那岂不是把她们也当作了是那妇人的一伙的。就算知道不是一伙的也目睹了这场争斗,左右都逃不开被灭口的下场。
下山的唯一的出路被杀手们堵死了,为今之计只能上山去。可山上她除了知道她爹娘坟墓的位置之外,其他一概不知,地形是一点儿不了解。可是如今管不了那么多了,先上山再说。
南星神色紧张的对身边护卫们说:“先上山!”,护卫们立刻自动分成两排,左右各二人,紧紧护住南星。
南星勒住缰绳的手不由的加重几分力道,只知道飞快的朝山上狂奔。
心里只想着:我不能死,爹娘大仇未报、弟弟生死未卜、医术还未大成、韩小东还等着他的小师姐……不行,我还有许多的事情没有完成,我不甘心就这么被连累送命。
南星一行人来到了她爹娘的墓碑前,已入深山,荒草丛生,无路可走。南星停下来定神一看,居然有香烛、纸钱、贡品。她爹娘的忌日除了弟弟南远洲,汜寒堂的人之外无人知晓。
是谁知道爹娘的忌日,还赶在她之前祭奠爹娘?又是一系列的疑问在脑海打转。可身后的杀手们依旧穷追不舍,阵阵催命的马蹄声呼啸而来,南星看了留恋地一眼爹娘墓碑。
愧疚的说道:“爹、娘,事出紧急,请恕女儿不孝。”
虽然南星此行的目的就是祭拜爹娘,可眼下的境况确实不容许她做过多的停留。
南星对身边的护卫们说:“很抱歉,连累各位了,待会儿如果打起来了,各位不必在意我,自保要紧。若是能活着出去,定然重谢。”人家与你非亲非故没有以命相护的道理,况且人命关天。
四个护卫神色一愣,面面相觑,然后一致说道:“我等誓死护姑娘周全!”
南星看他们脸上都是严肃而真诚的神色,没有丝毫畏惧生死。都到了这一步,他们还要护她周全,三五庄的人果然个个都是重情重义之士。
南星打心底里感激他们,除了那个年长一些的护卫,其他三个都是与南星年纪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南星心里一紧,有些愧色,明明青春正盛,却因为她而送命。
南星还没来得及做下一步决定,后面的杀手们就赶了上来,五个人,正好她们也是五个人。
“我劝你们识相点,乖乖受死,也少受些罪。”其中一个杀手粗声粗气的说到。
另外一个杀手语气冷漠的开口:“还废什么话,直接上。”说完就拔刀朝南星而来,身后四个也朝护卫们冲过来。
几人都在马上,不好动作。南星勒紧了缰绳,将马儿的前蹄扬起,自那个杀手年前扫过。惊魂未定,堪堪稳住马身。
那杀手一双眼睛露出了满满的怒意,举起左手握着的刀,一刀砍在南星马蹄上,那马儿大叫了一声便跪下了前蹄,南星一时间稳不住,从马背上滚了下来。那四个护卫一人一个忙着跟那些个杀手周旋,被拖得死死地,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南星,所以南星只能靠自己。
在地上滚了一圈儿半,地上的石子将南星混身咯得生疼。南星挣扎着准备爬起来,那人却乘胜追击,一点儿活路都不给她留,举起左手又是一刀,南星出于求生本能往左边一闪,逃过一劫。
南星连忙爬起来,想往身后的深林跑去,可还没跑两步就被那人捉住了后颈,往后狠狠一拖。
南星毫无意外的又滚在了地上,又是一番石子的洗礼,不过比挨一刀不知道强上多少倍,南星被甩得眼冒金星。
这次她认命了,自己是真的要死在那大刀之下了,南星闭紧了眼睛,迎接死亡,等待着锋利的刀刃划破自己的喉管。
“装什么死,给我起来!”是个中气十足的男子的声音。语气中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
南星猛得睁开眼睛,没有想象中冰冷的刀刃,只看见一个身穿苍青色劲装的男子,背对着自己。男子替南星挡了那杀手一刀,男子的剑与杀手的刀在南星面前相互僵持着,南星见状,连忙爬起来,爬到了一块儿大石头后面躲着。
南星目不转睛的盯着男子和杀手,男子身手极好,使得一手好剑术,看得南星眼花缭乱,那左手用刀的杀手就已经在倾刻之间毙命。
那男子还带了两个人一起过来,那两人身手也极好,加入南星的护卫们,一起对付那四个杀手,也是不到片刻,另外四个杀手也死了。一时间,五个杀手已经都躺在了地上,成为了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开口的尸体。
南星从石头后面站起来,见那男子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块儿手帕,不紧不慢地擦拭剑刃上的血迹。南星朝男子走过去,准备跟人家道谢,谢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刚靠近男子,眼睛瞟到男子背后还有一个飞出来一只袖箭,是那个没死透的杀手放的箭。
“小心!”,她高呼到。大跨一步来到了男子身后,本能以身相护。男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中箭了。
男子单手接住了南星倒下去的身子,南星在昏迷之前看着那男子嘴里嘀咕了一句:“多此一举……,麻烦!”南星皱起了秀眉,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不满男子的话。剧烈的疼痛刺激南星的痛觉神经,眼前一黑,晕了。
男子扶住南星,撇了一眼他的侍从,侍从早已将那放冷箭的杀手一剑了断。男子对那个侍从冷漠的开口道:“30军棍。”
作为月隐卫出手居然留下了活口,罪当自戕。侍从连忙单膝跪下,低头谢罪:“谢主子饶命。”
男子一把抱起南星,将她放上马,然后自己也翻上马背,扶着南星朝山下走去,他忍不住疑惑,晃了晃了她,一个人男人身量竟如此娇小?
在南星一行人被追杀往朝山上逃命的时候,茶棚里的情况也不比她们好多少,那大批杀手一共二十余人,分了五个去追捕南星她们,剩下的十多人都留在茶棚准备取那妇人的性命。
虽然妇人的家丁们都是高手,但双拳难敌四手,不得脱身只能殊死周旋。好在后来妇人的侄子带人马赶过来,三两下就把他们团灭了。
“姨母,青侥来迟,让姨母受惊了。”陈青侥走到妇人身边请罪。
妇人起身,扶起陈青侥,温柔的开口道:“姨母无碍,不必忧心。”
陈青侥是当朝武威大将军陈鸿的独子,将军府世子。因陈鸿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以陛下亲口赞誉“战神”,亲封武威大将军,赐丰京将军府。
赐婚皇后澹台睿妍的妹妹澹台睿栗下嫁与他,二人生下了独子陈青侥,可后来没几年陈鸿变心让妾室进门,澹台睿栗便抑郁而终。皇后怜悯陈青侥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便亲自将他接进皇宫,养在自己身边。
那茶棚里的妇人便是当朝皇后澹台睿妍,她的家丁们也都是武艺高超的大内高手。她看见陈青侥时方想起来刚才提醒她让她逃命的小公子,他是被自己牵连的,命不该绝,便让陈青侥带人去救他。
陈青侥不爱管闲事,但是姨母都亲自开口了,所以就领了两个人去山上瞧一瞧。一到山顶就发现,南星死鱼一样的躺在地上,准备受死。一个大男人居然如此毫无斗志,实在是窝囊,陈青侥都替他脸红,并且内心一点儿也不想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