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1623年)三月二十六日,午时,张家口。
张家口归大明九边的宣府镇统辖。隆庆五年(1571年)六月,朝廷下旨,令宣府、山西和大同等三镇设马市,与蒙古土默特部开展以茶换马的互市贸易。
由于张家口地处蒙古草原与华北平原的分界线上,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距离大明的首都京师也很近,仅四百余里。所以互市一开,张家口便商贾云集,生意异常火爆。
仅半年内,通过互市进入大明的马匹,就高达三万六千多匹。如果再加上牛、羊、骡、毛皮等生意,张家口当年的互市总额,就价值三十多万两白银!
当然,这仅仅是个开始。到了万历二年(1574年),张家口的互市总额,在“三镇”里就已经一枝独秀,价值高达四十万两白银,远远超过了山西镇和大同镇的互市总和。
到了万历中后期,张家口的互市发展更是一日千里,互市总额的价值,超过一百万两白银,完全取代了山西、大同两镇的互市地位,垄断了大明与蒙古诸部绝大部分的贸易交往。
只可惜这种垄断,不是掌握在朝廷的手里,而是掌握在晋商的手里!
在张家口的晋商中,以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等八大家族的实力最为雄厚。他们贩卖粮食、茶叶、盐巴、药材和棉布等合法商品,也走私铁器、兵甲等违禁物品。每年从中赚取的利润,高达十几万两白银。
他们不但将张家口通往蒙古诸部的商道,紧紧捏在自己的手里。还官商勾结,窃取了大明内部海量的情报资源,左右着天下的走势。
在这八大家族里面,其中又以山西介休县的范家范永斗最具有代表性。
范家从大明朝立国开始,便从事着与蒙古有关的边贸生意。合法的,走私的,和平时,战争期,只要有油水可捞,有钱可赚,范家都会冒着杀头的危险,坚持不懈地与蒙古人做生意。所以他们的商号在蒙古诸部中名头很响,有很高的知名度,赚钱自然也是最多的。
到了范永斗这一代,已经是第七代。范永斗手中掌握的资金,高达二百万多两白银!在大明各地招雇的掌柜、伙计和帮工,超过一万三千多人!
在张家口众多的晋商中,介休范家,绝对是一个巨无霸般的,神一般的存在。
只是此时,神一般存在的范家家主范永斗,正一袭青衣,坐在范氏茶庄“大玉川”号内的帐房里,面对着厚厚的帐本,和几个耷拉着脑袋的掌柜,愁眉苦脸,忧心忡忡。
让范永斗忧心忡忡的,是他的库房里,积压了价值二十五万两白银的粮食、茶叶和盐巴等货物!
按规定,张家口互市的时间,从每年的六月十三日开始,到七月十三日结束。其中六月十三日到六月二十六日为官市时间,其余为私市时间,历时整整一个月。
可私底下,张家口的互市,每年早就从三月下旬悄悄开始。到进入六月、七月份后,便是异常火爆的阶段,并一直持续到七月底,互市才宣告结束。
只是从去年底到今年初,蒙古诸部又遭受了百年一遇的白灾,牛羊马冻死伤无数。导致本应开始了七天的张家口互市,因为鲜有蒙古人赶牲畜过来交易而显得冷冷清清。且一日比一日冷淡下去,这让所有在张家口的商人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害怕今年的生意和去年一样,会血本无归。
作为资本最雄厚,仓库里积压货物最多的“大玉川”商号。范永斗受到的冲击,自然也是首当其冲的。
“就目前情况来看,今年六、七月的大市看来也是稀松平常的。仓库里的货物,能换出去一半我就算赚回本了。
可怕就怕这一半货物,也像前两年一样,求爷爷求奶奶都换不出去呀,众位掌柜与蒙古人打交道比我多,更清楚情形,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看吧,”
范永斗今年二十三岁,目光犀利如鹰视狼顾,清瘦的脸上蓄着一绺短短的山羊胡子,看上去十分精明干练。
他的年纪虽然不大,却作为范家的家主,已掌家三年。
只不过他运气不太好,连续三年蒙古诸部都遇上了白灾,范氏的“大玉川”商号没了生意,自然也连续亏损了两年——今年如果没意外,估计也是亏损定了,那样的话,范永斗掌家三年,就连续亏损了三年!
连续的亏损惹得家族中的老东西们坐不住了,纷纷站出来对他能力表示颇多的怀疑。甚至公开扬言,如果连续亏损四年,就进祠堂举行族会,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罢了他的家主之位。
此刻,压力山大的范永斗坐在太师椅上,右手食指“哒哒哒”地叩着椅子的扶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掌柜们道:“若有人能说出一个好办法来,年终算过总帐后,过年时分红包,我多给他五成的红利。”
自古财帛动人心,五成的红利,就相当于年终奖多分一半的奖金,这可是几百两甚至上千两银子,谁不想呢?几个掌柜闻言后,抬起头来,你看我,我看你的,可最终都摇摇头,叹叹气,又耷拉下脑袋装木头。
漫长的沉静后,范永斗不满地冷哼一声,拂袖离开帐房,回到后院的书房内,默默地看着挂在墙壁上的商道地图发呆。
范永斗喜欢看商道地图,这是全家族大大小小上百号人都知道的公开秘密。无论心情好,还是心情差,范永斗都喜欢长时间地呆在商道地图前,由南往上北地看,一点一点仔细地看。
他最先看到的是福建的武夷山。在那里,他有三千多亩茶园和两个茶厂。每年新摘下的茶叶,首先经过茶厂制成茶砖,然后装进萝筐。数万个装着茶砖的萝筐,一路肩挑马驮到达杭州,然后换水路由京杭大运河北上京师,再由陆路转运张家口……
他再从南直隶的松江常州看起,那里,他有三个专门采购棉布的商铺。棉布的采购量,每年高达七、八万匹。这些棉布,同样走水路经过京杭大运河到达京师,再由京师转运至张家口……
他转眼看到湖北湖南。在那里,他有好几个粮店和药材铺。每年十万石粮食和上万斤药材,分别在武昌和岳阳上船,由长江东下,到扬州后转入京杭大运河,连同他在扬州购买的数万石淮盐,一同装船北上京师,然后陆路转运到张家口……
他最后看到张家口。这里是他生存立身之地,是他的财富与地位的保障之所。
他将手指按在地图上张家口的位置。然后手指慢慢向西移到后世新疆所在的地方。
那里是卫特拉蒙古的地盘,据说已经分裂成为和硕特部、准噶尔部、土尔扈特部和杜尔伯特部等四大部落。
在四大部落里面,力量强弱的排列。和硕特部目前最为强大,算是卫特拉蒙古的老大。余下的是老二准噶尔部、老三土尔扈特部和老四杜尔伯特部。
老三土尔扈特部据说前年已经被老二准噶尔部挤兑得举族向西迁移,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准噶尔部在老大和硕特部的压制下,力量虽然仍在不断加强,却还算安分守纪,不敢太造次。老四杜尔伯特部,纯粹是个打酱油的角色,谁是老大,他就是谁的小弟。
那里太乱了,不能去做生意!
范永斗又将手指由西往东移,移到了后世蒙古国的地方。那里目前是喀尔喀蒙古的地盘,分为左右两部:右部札萨克图汗部和左部土谢图汗部。其中土谢图汗部中的车臣汗势力日益增长,非常有独立出来的可能性。
那里虽然目前看起来风平浪静,但与张家口,到底相隔着二千多里地,其中大部分是戈壁沙漠,很难到达的,也不是做生意的好地方。
范永斗再把手指慢慢往南移,移到了张家口的附近。这里属于漠南蒙古察哈尔部的地盘,是根正苗红的黄金家族的后裔。
只是漠南蒙古名义上的盟主林丹汗,把好好的一手牌打得稀巴烂,搞得漠南蒙古内部四分五裂。内乱的苗头已经冒了出来,战争不可避免,也不是做生意的好地方。
范永斗最后把手指移到了大明的辽东。那里有白山黑水,有貂皮,有人参,更有一个新兴起来的野蛮人的政权:后金。
看着地图上后金的首都辽阳城,范永斗久久无语,他的双眼渐渐变得通红,脸色也慢慢变得铁青,突然横下心来,紧紧捏着拳头,自言自语道:“如果今年张家口的大市依旧没有起色,为了列祖列宗辛苦创立的家业不至于败没,明年春,我就派商队去辽东,去跟女真人做生意。
他们的政权建立不到十年,地处蛮荒,又遭受大明严密的封锁。想必百废待兴,从粮食到盐到铁器,各种物资必然样样奇缺。我去和他们做生意,属于雪中送炭,建州女真人应该不会拒绝我的好意吧?
再说,我手里还有那么多大明的秘密情报可以分享,他们拒绝得了吗?”
就在他决定今年再亏损,明年就派商队去辽东找女真人做生意时,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喀尔喀蒙古上方的大湖上。那个大湖旁边,除了“北海”两个字外,一片空白。
可就是这一片空白,让范永斗的内心,没有任何理由,便感觉到了阵阵的悸动。
这种悸动,像是害怕,也像是期待……
“要不,派几个人去那里看看。”
范永斗将目光从地图收回来后,心中怪诞地想:“说不定,有个机会在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