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安亭郡主退出草庐将门紧闭后,程羽看到老皇帝在榻上又安坐了一小会儿,待再无其他动静后,方才起身再次打开冰窖入口地砖。
但他只下去了两步便停住身形,重新爬回草庐内,蹑手蹑脚行至门口,透过门缝向外观瞧,盯着立守在门外的安亭郡主足有十几息。
待看到对方始终未动,这才终放下心来,悄然回到冰窖入口,伸手拿起旁边一盏油灯下至冰窖,而后抬手在旁边青石砖墙上按压两下后,冰窖入口的那块蝉型地砖便重新闭合上。
方才嘉瑞帝下冰窖取冰,程羽还未来得及跟进,老皇帝便已从下面钻了出来。
此次见对方手执油灯二次下窖的一番操作,且最终还将入口关上,程羽心知这位老皇帝心机深重,对自己的皇孙女也是百般提防。
而此时的程羽元神以灵体之态,已轻松穿过那块地砖,随着老皇帝身后下到冰窖内。
行过象征着九五之尊的两段楼梯转过一道弯后,整座冰窖全貌终于呈现眼前。
原来在这座圆形冰窖的正中圆心处,还有个长不及一丈的方形地台,显是取天圆地方之意。
而在那方形地台上,立有一个木制的架子,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座井口的轱辘,顺着轱辘向下看去,果然在地台正中还有个圆形的漆黑井口。
恰在此时,又有一缕细微紫气自打那座井口内飘出,在仅容一人来高的冰窖内盘旋几下,就沿着九五至尊的楼梯向上飘去,直至没入草庐不见踪影。
此时嘉瑞帝手持油灯立在地台上,低头向井口内观望,却不知程羽此时也已来至他身旁。
探头向下望去,只见这口圆井直径三尺左右,也就是一米来宽,仅容一人通过。
而之前程羽听到另一人的呼吸声,便是从这井底传出。
而且,因为嘉瑞帝已将冰窖入口关闭,蝉园里嘈杂的蝉鸣声几乎全被屏蔽掉,因此程羽除去能清晰听到那另一人的呼吸声外,还有一阵阵密密麻麻的轻微沙沙声响从井里传出,听得程羽有些不太舒服,亏得此时是灵体元神,若是凝实,不知会不会起一层鸡皮疙瘩出来。
程羽觉得古怪,便撒开神识悄悄向下扫去,原来这井口虽然只有三尺宽,但下到井底之后,内部的空间却是极大,犹如一个细脖儿大肚的瓷瓶。
而且,他还感知到下面居然有木、土两行气息,隐约缠绕交杂在一起。
而此时的嘉瑞帝手持油灯,躬身坐至井轱辘上吊的一只木桶内,伸手将井轱辘把儿向左摇动三圈后,一阵“嘎啦”声响,井轱辘被机关带动,将嘉瑞帝连同木桶一起送下到井内。
一阵昏黄的光线从井口射出,程羽立在井边低头向下看去,老皇帝坐在木桶中左右晃动着一路向下,约摸着行有三丈左右的高度,便到井底。
嘉瑞帝从木桶中爬出,手中油灯所照三尺范围之内,肉眼可见到其所立的井底地面,乃是一片黄土,其间还有些许树根盘根错节露出地面,而他方才感知到的木、土两行气息却并非来自于此,而似是深埋在井底另一侧的地底深处。
“来此何干?”
“……此何干?”
“……何干?”
“……干?”
突然井底回荡起一阵回声,那声音极其干涩嘶哑,犹如戈壁上暴晒开裂的千年胡杨一般刺耳。
程羽元神此时也下至井中,站在嘉瑞帝旁边,这才发现井底比自己方才神识感知的还要更大一些,且同样呈圆形,因此产生回声也不足为奇。
顺着方才嘶哑声音的源头,再借助猫妖的法眼神通,他看到在远处一片的漆黑之中,有一个披头散发,赤身露体之人,正转头看向手持油灯的嘉瑞帝。
那人身在黑暗之中,嘉瑞帝自是瞧不见他,但程羽却是瞧的一清二楚。
只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笸箩,笸箩中爬满了米粒大小的白色肉虫,发出沙沙的轻响,有些甚至还爬到那人手臂上。
原来之前听到的“沙沙”声音,便是这些无数虫子爬行闹出的动静。
此时那人回头盯着身后的嘉瑞帝,笸箩里靠近边缘的一些细米粒肉虫便落到地上。
程羽向其脚下看去,只见那些小肉虫掉落在地后,就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地面缝隙里钻去。
嗯?
程羽这一看不要紧,正好看到有一团紫气从那人脚底渗入地面泥土之中。
那些紫气自打从脚底出来,再到没入地面乃是转瞬即逝,若非程羽仔细观瞧也难以察觉。
程羽见状不由得心中一动,这赤身之人身具紫气,莫非他才是大梁的九五之尊?
恰在此时,又有一团紫气从那人脚底溢出,不过似是溢出太多,地面吃不消,有一缕从地表飘溢而出,向手持油灯的嘉瑞帝方向飘去。
那道紫气从嘉瑞帝身边轻轻划过,径自从井口向上方升去。
而此时的嘉瑞帝却并未察觉紫气的存在,而是手执油灯对黑暗中那人不疾不徐言道:
“安亭郡主来了,还说她前些时日丢了一枚玲珑骰子……”
“……一枚玲珑骰子”
“……玲珑骰子”
“……骰子”
那人闻听玲珑骰子四字浑身一滞,而后将笸箩小心放在地上,顺便将爬到他胳膊上的一些小肉虫也轻拂落,方才直起身子,将挡在眼前的散发撩开,眯眼向灯光中的嘉瑞帝瞧去。
此时终于看清那人全貌的程羽,忍不住回头又瞧一眼手持油灯的嘉瑞帝,两人相貌竟然完全一样,唯一不同之处是一个脸上长着真胡子,一个脸上贴着假胡子。
他忽然明白为何方才在草庐内,这位贴着假胡子的嘉瑞帝,在听到安亭郡主使出一招真假郡主之后,开始还是笑意盎然的打趣皇孙女,而后忽然就毫无征兆的变脸赶人。
想必是联想到自己假皇帝的身份,心中不悦。
而此时再看这位手持油灯的假皇帝,下来后对真皇帝并未行跪拜之礼,且开口言语之间冰冷无情。
这情形……
莫非是井底赤身露体的真嘉瑞帝玩脱了手,被其替身囚于此地?
只见黑暗中那位真皇帝撩开眼前乱发,盯着井口下的假嘉瑞帝好一会儿后,微微点头,开口冷笑一声嘶哑言道:
“呵!安亭?”
真嘉瑞帝似是许久未说过这么多话,喉咙干涩且口齿不清,待说完安亭二字后,想要再次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不得不缓上一缓,喉头一阵蠕动。
继而竟蹲下身子,从笸箩里捏起一小撮米粒肉虫塞入口中,生吃咀嚼一番后将其咽下,却也不再起身,干脆蹲在地上冲着假嘉瑞帝道:
“原来……那所谓的玲珑骰子,竟是应在安亭那丫头身上……。”
他说着说着抬起头,盯着漆黑的上方喃喃道:
“蝉园啊……蝉园,朕,已在此许久,仙缘何日得遇啊?”
假嘉瑞帝闻言沉默不语,只是举着油灯四处巡视,可四周皆是黑洞洞,唯他独自一人立在明处。
“所以老金没给你骰子?”
“……没给你骰子?”
“……给你骰子?”
“……骰子?”
假嘉瑞帝巡视未果后冷冷言道。
真皇帝闻言起先并无反应,一两息后浑身忽然轻轻一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也顾不得脚下被其踩死的众多米粒肉虫,盯着手持油灯的假嘉瑞帝,涩声问道:
“此话何意?”
“……何意?”
假皇帝冷哼一声却并不急着答话,而是整一整腰间遮住其关键部位的金丝绸子,将地上的米粒肉虫用脚扫开,腾出一片空地后盘膝而坐,再将手中油灯放在旁边。
小小油灯发出的昏黄光亮所照不过三尺范围,如漆黑汪洋中的一座小小孤岛。
假嘉瑞帝拨弄一下油灯灯芯,冷冷盯着黑暗之中,真皇帝大致所在方位,哼笑问道:
“呵!此话何意?你在这井底待了那么久,可再有过神迹发生?”
老皇帝闻言,紧绷的身子松弛下来,一边摇头一边回道:
“当日这井底突显红光,映射出那四句真言之时,你也在场亲眼得机,可自打那日之后,再无任何事发生过。”
“可老金却给了安亭那枚骰子,且那枚骰子在无人之时,只独独向那丫头显出红光,映射出了相同的那四句话……”
假皇帝说完,听到真皇帝“咦?”了一声,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哼!朕怎觉得,你怕是被那老金当做棋子了吧。”
假皇帝终忍不住,怼上一句道。
“朕?小辉子,你做朕的影子做到魔障了吧,居然到朕跟前了,还依然敢自称为朕?哼!若朕是棋子,那你又是什么?”
真皇帝在黑暗中扯着沙哑嗓子反问道,却并未得到任何答案。
假嘉瑞帝似是被击中软肋,脸色难看下来,豁然站起再次整一整腰间的金丝绸带子。
真皇帝见对方不再言语,干涩嘿嘿一笑:
“朕就是朕,自有天佑,你低头看看你脚下。”
假皇帝闻言低头看去,耳听到黑暗中再次响起那道干涩声音:
“影子就是影子,你注定了一辈子都只能是朕的影子,别耍花招,你还能处尊居显的活下去,若敢妄生私心……哼!去吧。”
假皇帝闻言一愣,反问道:
“去什么?”
“去把安亭叫下来,朕倒要看看,那四句真言是如何应在她身上的。”
假皇帝闻言眉头一皱,反问道:
“将她带至此处?若她下来后,并无有仙人仙迹,而后当如何处之?”
“若其果无仙缘,则留之亦无用……”
“……”
“……”
“喀拉喀拉!”
一阵滚轴机关响起,假嘉瑞帝手执油灯坐回至木桶里,任由井轱辘将他向井口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