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初秋,爱里新浦江办事处。
宽大的会议室里,空调奢侈地释放着冷气,烟雾弥漫,不时有人停下笔,掸掉被风吹到笔挺西装上的烟灰。
这是一场堪称国际化的会议,与会者包括来自瑞典的销售代表、技术专家,也有国内的本地雇员,甚至还邀请到时任浦江市通讯管理局副局长的江大桥到场旁听。
“我们的策略很明确,这次ETSI发起的关于下一任通讯标准的讨论中,必须不遗余力推广CDMA(码分多址)标准,我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必须说服那帮老头子接受我们的标准。Eric,发动你在英国的关系,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女人,钱,罗曼尼康帝的葡萄酒----sorry,江先生,这只是我夸张的表达。江先生,我们也很乐意听听您的意见。”
说话的人是爱里新的战略部CEO本恩哈德,他这次例行到中华出差,本打算考察中华1G市场饱和情况,却正好收到通知,ETSI欧洲电信标准协会启动了关于2G标准的讨论。
于是他紧急召集了浦江办事处的所有高层级员工,打算在会议上先与中华区成员达成一致意见,同时最好能卷入官方的力量。
他并不担心官方不买账,毕竟这十年来,爱里新始终是作为一个新技术施舍者的形象活跃在中华的。
江大桥摆摆手,按灭指尖的香烟,抬头说道:
“FDMA(频分多址),虽然听说RB那边已经解决了天线分集的技术难题,但离真正应用还差得远。”
“CDMA、TDMA(时分多址),目前看来是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代标准的技术,两者各有优劣,但是对我们使用者来说,其实并无明显差距,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就不参与讨论了。至于执行策略,那也是你们集团内部的事务。”
本恩哈德点点头,他开口询问只是出于表面上的客气,实际上他并不指望对方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建议。
在他的心里,这个浦江官方的高级官员,论及知识储备,恐怕连母公司一个刚从大学走出来的初级工程师都不如。
“本恩哈德,我认为,CDMA技术虽然有优势,但是过于超前,而且信号处理的成本过高,我很怀疑集团最终会接受这个方案。”
说话的是中华区的销售经理,他曾经从固网通讯工程师做起,一路晋升转岗到销售线,技术储备十分过硬,在中国籍员工中有相当的话语权。
然而本恩哈德并不理会他的质疑,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直接略过了他的发言。
一旁还有其他中方工程师想要补充,他直接抬起手,示意对方不用说了。
“如果没有其他意见,我们接下来就直接开始讨论具体工作吧,我已经受够了讨论这些没有意义的话题了。”
这就是典型的西式民主,表面上召集大家集体讨论,实际上话语权永远掌握在几个上位者手里。
与会的众人都见怪不怪,尤其是中方雇员,似乎有种无形的重担压在身上,好几个职务不低的员工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江大桥见状,也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毕竟是人家私营企业的内部事务,自己既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插手。
只不过这一幕,让他感触良多。
倒退一百年,在谈判桌上,有人用精良的枪炮武器压得我们抬不起头。
一百年过去,谈判桌换成了会议桌,我们又被这些人用技术压得抬不起头。
不知道这样的状况还要持续多久。
“我有意见。”
一个清亮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说话的是一直站在一旁端茶送水的会务员。
是个小伙子,眉目清秀,一头短发显得十分利落。
“你有意见?”
本恩哈德显然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从始至终存在感几乎为零的会务员,会在这种时候打断他。
而这个会务员,正是从2021年穿越回来,刚刚适应了自己新身份的季风。
他曾经在通信行业浸淫二十余年,眼看将要步入知天命之年,因为一场意外回到了这具年轻的身体里,而这具身体又恰好在他最熟悉的通信行业供职。
也许这就是他的使命。
“对,我有意见。”
季风看本恩哈德有意打断,不等他动作,先发制人继续开口:
“CDMA是一项好技术,也许在未来十年----新世纪以后,它会因为流量需求的不断增长而大放异彩,但现在,他太贵了,而且通讯信道的宽度远远超出当前实际的需求,我相信即使公司选择在这项技术上压注,至少也要二十年才能见到成果。”
本恩哈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沉默并不是因为对方说出的理论有多惊世骇俗,而是因为说话人的身份。
一个小小的会务员。
连工程师都不是。
本恩哈德嘲讽地勾起嘴角,环顾了一眼周围的众人,中方和外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所有外籍工程师、销售人员无一例外都抱着玩味的笑容,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季风,他们既想看季风出丑,又暗暗希望他能真的把本恩哈德顶回去,让他丢一次脸。
唯恐天下不乱。
而中方的眼神中多是惊讶,还有难以掩饰的担忧。
“愣头青,这下工作都没了。”
“工作没了是小事,别闹出外交事故来。”
“可别扯淡了,这是公司内部事务,跟外交球关系都没有。我倒觉得这小子恐怕是真有点料。”
“听他怎么说吧。”
本恩哈德停顿了一会儿,问道:
“你知道三种多址技术的区别?”
季风略一点头,并不作答。
在通讯行业,多址技术可以说是通信的基础知识,别说他,可能门口叫个门卫下来,都能侃几句。
“那你的意思是,ETSI一定会选择TDMA作为技术标准?你的判断是什么?别跟我扯那些技术理论,我知道像你这种小屁孩就爱揪着技术不放。”
“本恩哈德先生,我也不想跟你谈技术,但是有一点你应该会注意到:CDMA技术,目前只有贵司、罗拉公司在提,其他包括诺记和东门子、思科在内,都主攻TDMA。”
“这并不能说明我们的技术比他们差,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本恩哈德把手里的钢笔随意一丢,挑衅地推开椅子向后靠去。
“当然,但技术往往不能决定一切。以我的观点来看,CDMA对比TDMA有天然的、超前的优势,但正是这些优势,将会导致它在标准评审中落选:它不会是所有人的选择。”
“它太贵了。贵到未来20年内,很难有足够的市场来消化它。也许钱,贵司有的是,但其他公司未必有。只要选择CDMA的公司不占有绝对的市场份额,ETSI就不可能将CDMA设立为2G标准。”
“本恩哈德先生,这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国际关系问题。你们西方人,不是一向如此吗?”
季风停顿了一会儿,直视着本恩哈德,一字一顿地说道:
“吝啬、贪婪、又虚伪。”
砰!
季风的话音刚落,本恩哈德的手已经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
“滚出我的公司!”
季风神态自若地从脖子上取下工牌,轻轻放在会议桌上。
“各位领导、同事,爱里新是一家好公司,我刚才的行为纯属个人行为,与任何人无关,更不代表我对爱里新是敌意的----实际上,我的敌意只针对你一个人,本恩哈德先生。我看不惯你这种骄横跋扈的态度。就说这么多吧,大家再见,有缘我们江湖还会相遇。”
随着季风转身离开,会场再一次陷入寂静,但这次的寂静中又弥漫着一些不一样的气息。
这个年轻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锋芒过盛,一往无前。
有人会觉得这样的性格刚极易折。
但至少从今天来看,他说的,是对的。
这是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盲点,2G标准的制定,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甚至不仅仅是一个商业问题,而是一个国际关系问题。
不同的设备商,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
想要靠下一代技术标准这把刀来分全球通信市场份额的蛋糕,首先要保证的,不是刀快不快,而是分的好不好。
如果这把刀,是只由少数几家公司掌握的话,蛋糕怎么可能分得公平呢?
江大桥看了一眼季风离去的方向,又若有所思地把视线投向了留在桌面上的工牌。
他有种直觉,这个年轻人的这一席话,还远远不止现在他们领悟到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