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阑自打升了御前牌子,司礼监就给她配了一个‘火者’,意为初级宦官,腰带乌木牌。她有需要跑腿的时候,就是这‘小火’为她宫里宫外的跑腿办事。
如今这‘小火’的乌木牌从腰带变成悬挂,意为上升了一级。小火很年轻,其实还是男孩子的年纪,没有长一副聪明相,好在勤快,腿脚利索,这点邬阑倒是挺满意,就像她那徒弟阿囧。
小火拉拉杂杂说了许多,邬阑大致猜到了为何昨天那么晚,陛下和大臣们还在议事。最近皇帝那里堆的本子有不少都发还给了内阁重审,其中有新进的,还有以前留中的,这让内阁倍感压力,就想着干脆把相关人员一起叫到陛下面前,当面处理。
除此之外,永明帝还让各地巡抚提前返京,本来他们该八月回来的。
所有这些其实就围绕着一件事情,但这一件事情牵扯的地方比较多,像山东、河南、直隶淮安、直隶凤徐滁、苏松常等府、浙江。
毫无例外,这些地方皆是与运河息息相关的省府州县,而昨晚的议事更像是一场诏对,参与的官员也都是与治河和漕运相关的部门。
好比户部,除了钞关,户部下辖的云南分司监仓部,还监管临清、德州、徐州、淮安、天津五大水次仓;工部都水司下辖的水利部负责转漕与灌田;船厂主事驻扎清江浦;此外还有管河郎中、管洪主事、管闸主事等;兵部协管漕运的是提举,一驻临清,一驻清江浦,负责催运粮储;刑部也有派驻漕运之属官,名为理刑主事,驻扎淮安。
除了六部,还有河南道监察御史,分管扬州;江西道分管直隶淮安;山东道分管直隶凤阳、徐、滁二州。而宪臣出身的漕督,虽是都察院派遣,但实际两者没有上下级关系,反而与吏部关系要密切一些。
就地方而言,淮安,漕运总督衙门所在地,不仅总漕,还有河、盐、榷、驿等衙门皆设在此处,以及淮安府、山阳县衙门,淮海道衙门,漕运刑部主事衙门,批验盐引所,户部清江常盈仓衙门,工部漕船衙门,钞关衙门等,大大小小二十来个衙门,都设在此地,为世所罕见。
苏松常、浙江、江西、湖广等地,以及北方的河南、山东,毫无例外都是漕粮主要输出地,还有苏州、松江两地,其金花银缴纳是所有边远地方征收的总和,还多。
漕运,是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存在,其中牵扯的利益交织缠绕,地方与中央、地方与地方、官与官、官与民、官与商等等,俨然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所以,陆运从去年以驿递改革为开端,至今已有一年时间,还尚在讨论阶段,个中原因不言而喻。其实实施陆运的‘硬件’条件早已具备,比如对驿路进行改造升级的资金、技术都已落实;工具,四轮转向载重马车,如今在京城跑的最多的就是四轮马车;马匹,太仆寺的新政,能很好的解决马匹来源,饲料交易市场的成立,能解决优质饲料的生产供应。
然而唯有一项却是无能为力,那就是一个强而有力的‘执行者’还未出现,又或者还缺乏一个绝佳的契机……
邬阑心里也着急,因为陆运一天不落实,行进速度达不到要求,她的‘笨鸟驿站’计划,她的生鲜物流计划,就全没法实现,还有她的海底捞扩张计划,也就是纸上谈兵。
当然她更替皇帝着急,因为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邬阑坐在她的小桌案前,脑海里记起一句名言:马克思认为,资本在生产中投入的时间越多,在流通环节投入的时间越少,资本增值就越大。这句话她默默念了两遍,然后决定还是要给皇帝大大再添把柴都!
于是她拿起账本走到皇帝的大桌案前一丈距离,笑嘻嘻的递出,道:“陛下,账目拟好了,请您过目。”
“嗯,放着吧,”永明帝头也没抬地说道。
邬阑半天没动,秉笔李东燕看她一会,微微皱眉,想了想,还是亲自来接她手里的账本,只是那账本被邬阑死死拽住,他居然没扯动?又拽,还是纹丝不动……
李东燕眼睛眉毛往上一抬,下巴往下一扯,一个下意识的惊讶表情。邬阑离得近,看得真真的,这小表情……艾玛!
邬阑内心在笑,想不到万年表情不变的李东燕,居然被微表情出卖了此刻的想法……他一定在吐槽!
“好了!”永明帝此时出声。
李东燕闻言先放了手,又变回他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回到原位,而邬阑成功的吸引了皇帝的注意。
永明帝很无语,眼睨着她,道:“有话说?”
“嘻嘻,”邬阑组织了一下语言,道:“陛下先歇歇,听小臣为您讲讲经、解解乏,讲什么经呢?嘿!就讲生意经。”
“咳咳,”永明帝轻咳两声,把头微微扭向一边。
“一位姓道的先生曾说过,当执行某种规矩时,作为强执行者的政府与利益团体的自私心会互相冲突,规矩呢也会不时的被违犯,而此时规矩能否继续存在的关键,在于是否建立了纠错惩罚机制。倘若规矩的交易成本居高不下,又不能被充分而严格的执行,那它就进入了重大变革的门槛……”
永明帝回头看她,似笑非笑:“你讲的漕运经?”这种表达方式显得很生僻,但并不妨碍一下就猜到她说这话的意思。
邬阑暗赞果然是皇帝,一说就懂!
“陛下,制度也就是规矩,不是死的,它会一直嬗变,长期的嬗变中,会渐渐表现出一种呃……‘粘人’效果,也就是规矩和人会结合得越来越紧,其结果就是规矩越来越保守和僵化。”
“是吗?”
“对,再结合上面那句话,纠错机制会对僵化的规矩进行纠错惩罚,但它所付出的代价,也就是成本就会高企,随之而来的是效率会越来越低下。这也就是漕运尾大不掉的原因,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何为效率?”
“这么说吧,时间、金钱都算成本,就像做买卖,投了本钱,却没得到希望中的结果,或者应该有的结果。而且这其中,时间和金钱的成本收不回来的,不仅如此,因为惯性思维,还会继续影响人对它的判断。”
“那照你的意思,朕每年投入大量钱财去治理水患、疏通漕河、治理吏治,却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而漕粮年年都在减少,贪弊也越来越多,是这意思?”
“呀,陛下您真聪明!一点就透呢!”邬阑确实有点惊讶于他的理解能力。
“哼~”永明帝轻哼一声,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漕运不说远了,从高祖皇帝到现在,漕运法则不是一直都在变吗?这就是执行者一直在纠错。可是,就这样反反复复到现在,它却变得越来越难纠错,越来越难治理,原因就是这中间被规矩‘黏住’的一波又一波人,他们并不想改变现状,哪怕是一点点改变都不行。试想一下,你越想纠正错误,他越不想改正错误,中间这股扭着的劲就会越来越大,每次都得使再大的劲才行。”
“所以这就是症结所在?”
“是的,陛下,假如以后陆运也有这么一套规矩,也会如此。其实任何事物刚开始都是好的,时间越长就会越败坏。”
“那你说该怎么办?”
“嗯……小臣只能想到两条:一是保持纠错能力并严格执行,二是机构的设置扁平化。”
“扁平化?”
“就是在决定者和实施者之间,尽量简单明了。对了,还有一条,记得小臣提过的‘鲶鱼’效应吗?将一条鲶鱼放入一片水域里,它不停搅动,会激起这片水域中所有鱼儿的求生欲,而漕运这个大水塘里,正是需要这样的‘鲶鱼’。”
“唔,你这话挺有意思,但朕得好好想想……”
邬阑闻言在心里不住点头,陛下啊,您确实得好好想想啊。
永明帝一眼就瞧出她心里在想啥,略显嫌弃,道:“行了邬阑,别老在这晃来晃去,你说你账目做完了?放下滚吧。”
邬阑一听,心想哎呀正好!于是连忙放下账本,又给皇帝道了安,便乐颠乐颠的跑了……
永明帝后头一瞧,哼了一声,随即对李东燕道:“朕突然想到‘鲶鱼头’了……”
李东燕秒懂,立刻回到:“是,皇爷,臣手下有个厨子最擅长做剁椒鱼头,不如就来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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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阑从乾清宫出来,找到小火,问道:“小火,你今天有见到李硕士吗?”
小火笑着答道:“有啊,阑女官,小的午时左右还在东华门那见到了呢,还问了安的。”
“午时?他又去内阁混饭吃啊?”
“嘻嘻,都说内阁的饭食好吃呢,也可能翰林院的饭食真没内阁的好吃。”
“你懂啥?最好吃的乃司礼监!”
邬阑无意跟小火多说,又让他去寻了女轿夫来。
不多时,来了一抬青幔大轿,青幔大轿加了青绢为轿衣,配了四名女轿夫,这是女官所乘轿的规格,而且由内廷至外朝,一般是乘轿前往。
邬阑坐上了轿,女轿夫手脚麻利,很快大轿便向外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