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幔大轿到了文渊阁右的花台便停下,邬阑下了轿,打发了轿夫后,她径直向书库走去。
文渊阁是偌大一座藏书库,只是现如今这阁是甲申之后重建的,之前里面的藏书有大半都毁于那年的战火。而今新阁的藏书虽也不少,但毁掉的珍贵典籍却再也找不回来,殊为可惜。
文渊阁的建筑非常独特,使用的是外包砖石的建筑材料,因它不仅是藏书库,还是国家档案库,很多机密文件也存放于此,所以需利于防火。而且将文渊阁建在深宫内苑,也是禁止官员随便进出。
邬阑作为近侍,能在书库行走也是得了皇帝的允许,否则她一个内庭女官连接近外廷的机会都没有。她进了书库之后,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人——李道汝,字硕仕,戊戌新科状元,翰林检讨。
李道汝正在查阅典籍,抬头见邬阑到来,一下就明白她为何而来,不禁无奈一笑。
邬阑四处走走看看,似不经意问道:“李检讨挺忙啊,平日里神龙不见尾的,可记得有债还没还?”
“哪敢忘记,欠谁的债也不能欠阑司珍的债啊,这不今天就来还债了吗。”李道汝笑着说道。
“哟~还记得啊,那便拿来呀,本官先瞧瞧,不过歹话说在前头,要是瞧着货不对版嘛……”
“对版,对版,”李道汝连忙应道,又从一堆书籍资料中抽出几页纸,递给邬阑。
“请阑司珍不吝赐教,”李道汝说的挺客气。
邬阑也不推辞,接过那几页纸找地儿坐下,就仔细看了起来……标题一入眼:《地价与投献刍议》,她不说话了,这是舆论口的敏感话题诶!
她抬头看着李道汝硕士,满脸写着‘我很惊讶’四个字:“你……这篇文,报社要登也得写免责声明的。”
“呵呵,先看,看了再说。”
邬阑继续往下浏览,开篇头一句就是‘田制不立,不抑兼并;田畴邸宅,莫为限量’……
完了,我文化不好,赐教不了啊,邬阑顿感羞愧。
继续往下看,只选了自己看的懂的部分……就这样还花了不少时间,还只看了一个囫囵。
看完,邬阑自己也在思索,其实有几处她是看懂了,比如讲为何‘不抑兼并’,国家只要能保证田赋收入的稳定,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土地掌握在谁手里。
是这样?
但士族官绅若要凭借势力抢夺民田,所付成本高昂,反倒不如直接以权利谋取国家公有土地会来得容易一些。又或者地方官想要掠夺财富,直接通过在国家正规赋税上增加额外附加税就能实现,而非掠夺百姓的土地……
难道不是土豪劣绅直接霸占民田?邬阑感到诧异,因为有点颠覆她以往的认知。
“你觉得一个士绅豪族会出银子去购买土地,而不是去强占别人的?”
“对啊,所谓‘择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久业’,土地都是从买卖中获得,一旦去强占了……你得这样想,其实最难长久的是权力,一旦权力没了,那被秋后算账的风险很大,得不偿失啊……诶诶,阑司珍,看重点好吗?”
“啊,重点在哪?”邬阑一阵蒙,又赶紧低头在文章里找重点……
李道汝嘴角一咧,半晌才道:“重点之一,我朝的土地租佃与以往朝代不同,地主只需收租即可,并不操心土地做了什么用,所谓‘一田二主’就是田底田面分开。”
“哦……”不就是出让土地使用权吗?
“曾经徐子先议高祖帝就以‘田不井授为憾’,我反倒觉得应该恢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啊?这话有些高深呐,啥意思?
“所以你认为要兼并也该朝廷去兼并?天下土地都归了朝廷,然后把田底田面分开,是这意思吗?”
李道汝笑了笑,没有回答,又继续道:“重点之二,朝廷赋税过重时,会影响土地买卖价格,我查过正德、嘉靖时的地价,因赋税日重,其价格猛跌;万历年的‘一条鞭法’实施之后,土地价格便很快回升;而到了末年,赋税再次加重,土地价格也再次下来……当赋税沉重时,谁还愿意手里屯着大量的土地?所以兼并并不会一直不变,只跟买卖市场有关,还有粮食的价格。”
“也就是说朝廷的法令影响土地买卖,买卖又影响兼并?但跟投献有何关系?”
“投献就是在赋税加重的情况下发生的,其实投献之后农民的生活比没投献时要过得好,这是站在农民的立场上来说,要是站在朝廷立场上来说,就是对赋税收入会有很大影响。”
“所以重点就是,朝廷只需清理违法投献就行?但杜绝才是关键吧?”
“知道什么是火耗吗?”
“知道啊,就是附加税嘛……哦,我明白了!好比漕运中的大小官吏,他们攫取财富就是靠在正赋上猛增火耗?所以,增加火耗就是他们的利益所在!”
“这个火耗甚至可以高达正赋的几十倍,但同时也有另一个问题,就是本、折征收,本色火耗更多,所以很多时候宁愿选择缴纳银两,但折银又有折率问题,这并不是一石可以折银一两那么简单。简单说吧,朝廷真要想治理漕运,不能只从运法上做改变,要改变整个……”
“要改变整个游戏规则!”
“阑司珍反应挺快,还能举一反三,虽不知道什么是游戏规则,但意思大概差不多吧。”
“要减赋就降耗!但真要实现何其难?”
“嗯,所以这就跟我第二篇文章有关了……”
“还有第二篇?”邬阑再一次被惊到。
“嗯,只是这篇还未写完,但内容可先与阑司珍讨论一番。这篇文章,我们花了不少精力查阅典籍,未写完的原因也在于此。”
“说说看先!”邬阑一听真来兴趣了。
“通过查阅许多典籍,我们注意到有一种自然灾害能够对田里作物的生长造成极大影响,但这种灾害并非旱、涝、蝗、疾疫等,呃……我姑且把它称之为冷害。”
“冷害?冷也是灾害?”
“对,比如典籍里有这样一些记录,大约商时期,当时河南在二月初便开始种稻,比现在提前一月有余,这至少说明当时天气是比现在暖和,否则不会二月初就种稻。至周初,那时天气应该已经变化,至少在我查阅的文献里已经没有什么二月初就能种稻的记载了。又到了春秋时,有记载冬麦的收获比现在提早,这说明天气又变了。而到了汉代,西安的冬麦播种从九月上旬便开始了,这说明当时天气又开始变冷。”
“《齐民要术》里还有这样记载,就是现如今顺天府、河南一带的春季物候的出现,比现还要在晚半月至二十天,这说明那时代是冷期,然后到了隋唐,又是一个温暖的时期,而这之后到如今,比较不好,是一个漫长的寒冷期。”
“近五百年,对于这类冷害的记录较多,大多体现在灾害与农业种植上的记录,我查阅的重点也在此。好比弘治十四年冬,莆田的荔枝冻枯;正德四年10月,福建宁德大霜,荔枝龙眼大数围者俱死;嘉靖四十年6月,福建建宁大雨雹,鸟兽多击死……这其间冷暖虽有起伏,但总体还是偏冷。”
“非常不幸的是到了我朝万历时,这种冷害突然加剧,而到了崇祯朝,可以说冷害已臻至巅峰。其实到今朝,依然处在冷害期里,只是没有过去猛烈而已。”
邬阑一字不漏的听完,眼睛都瞪得溜圆,这说的不就是……小冰河期!
“你查阅了多少典籍资料啊?”邬阑吃惊的问着。
“呵呵,差不多将有关藏书都翻了一遍吧,但这也不是我一人能为之,还有老谢和老杨他们呢。”
豪嘛!都是人才,牛逼啊……
“然后呢,接着说啊。”
“我之所以把它定为冷害,是因为这一时期里,各种天灾频发,旱涝蝗灾交替,遇旱会缺苗断垄,插莳缺水则晚稻不能插种,分蘖期缺水禾苗枯萎,尤其在拔节孕穗期和灌浆成熟期,要是缺水直接减产呐。涝时河湖泛涨,像梅雨时正值抽穗扬花期,若是持续大雨可直接造成损失;晚稻进入分蘖拔节时,雨水多会让秧苗霉烂,而麦子是最怕雨水多,稻子一旦进了八九月,水多则烂根……这种种都是跟冷害有关。”
“除天灾,冷害还会造成作物生长期缩短,这更直接,要么减产要么绝产。所以你瞧,这冷算不算一害?”
“算!你刚才说现如今依然处于冷害期里,可是真的?”
“是,作物的耕作期和生长期没有明显的变化,冷害是很长一个时期,可以持续数百年,但期间也会有小范围的反复,差不多以十年为期,冷热交替。陛下登基这数年间,算是相对暖和的,是比较过去而言,但未来十年就要注意了,极大可能又会回到到较冷的时期,到那时各种灾疫会比现在频繁。”
“也就意味田里的作物减产,而粮食极可能会出现短缺?甚至……”
“是的,所以当务之急,这两年还是做好粮食备灾,千万不能疏忽。”
“那怎么做才好呢?”邬阑又问道。
“呵呵,好比多建粮仓啊。”
“嘶……”邬阑两臂一环抱,脸上显出思索神情:“不对,你应该不止这个意思……”
李道汝又笑了笑,道:“那就请阑司珍猜猜?”
邬阑头一歪,眯着眼睛思索好半天,道:“广修粮仓,就地收存?”
“阑司珍说对了,这一条也很重要。”
“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啊,就地收存的确是个好办法,但有没想过运往京师的漕粮减少,会直接影响米价?”
“会影响吗?”李道汝反问道。
“当然会影响了!现如今京师米价比江南产地的还低,为何?因为货源充足啊。就地收存等于减少向京师运粮,货源少了,自然价格就会上扬,这是最简单的市场规律啊。”
“市场规律?”李道汝听得有些好奇。
“买和卖就是市场,有自身的规律,又不是人为可以干涉的。就好像米价上去了,但我不要米价上涨,可能吗?这是供求关系决定的。”
“那阑司珍怎么看?”
“就地收存是个好办法,可以大大降低火耗,更重要的是还可以发挥市场调节作用,南北和籴,哪边缺粮可以快速补充。但其中最重要的两个条件就是信息和交通,信息快速传递,很快知道哪里缺什么,交通顺畅,缺粮能迅速补上,才能平抑米价,百姓才不会恐慌。”
“和阑司珍交流就是愉快,还可以学到很多呢,”李道汝笑着说道。
“那是!”邬阑又得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