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很紧,国子监那里邬阑干脆请假,然后临时在文渊阁书库里搭了一个工作室。
参与撰写一五规划的人,除了邬阑、李道汝,还增加了谢昭伟,字公雅,杨鼎臣,字梅公,这二位均是在馆的庶吉士。
在书库里搭临时工作室,有个好处就是史料翔实,能随时查阅。而且邬阑还让人准备了一块可以支起来的木板,若是突然有什么想法,可以纸上写下来再挂上去,这样便于大家讨论和总结。
就好比临时搭了一个草台班子,也没啥准备就要开始唱戏了。。。
对于规划,首先要解决一个思路问题,皇帝既然要实实在在的东西,那么这个实在该从哪里入手,就是整个思路。
邬阑倒是有一个思路,但她希望能引导其他几位也作一番思考,而不是自己的独秀。
“诸位,问一个问题,户部去年财政收支是赤字,收与支差了五十多万,知道为什么吗?”
谢公雅闻言笑了笑:“哟这哪知道,我猜要么就是收入减少了?支出增加了?”
“也可能账算错了?”杨鼎臣插了一句。
“算错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个原因可不成立,”李道汝答道。
邬阑点点头:“对,排除算错账的原因,那么就很有可能是公雅兄说的原因。”
而后继续道:“要不这样,我们也帮户部算算账。”
“怎么算?”
“我认为主要原因也是因为收入减少,按照这个思路来,我们就看看收入减少在哪里?”
说完,邬阑从书案上堆的一堆纸中抽出一张,展开来挂在了木板上,然后解释道:“这是我通过硕士兄这几天做的功课当中,也就是他整理的户部账本,筛选出一部分数据,稍稍归纳了一下,而后做了一个简单的统计图。”
“图有三幅,分别是田土、人丁、田赋的统计,我想通过这三方面来说明收入减少的原因。哦对了,另外说明一下,所有的数据我都经过了换算,以银两为单位来统计。”
“咦,怎么全是柱子?这图怎么看呐?”
“呃好吧,我再解释一下,这叫柱状图,分别取了三朝做横向比较,一是光复朝,二是万和朝,三是永明初年,然后横向轴线列举了两直隶加十三省,纵向轴线是田土总数,又分了几个档次,这样能理解了吧?”
“嗯不能一下看懂,但阑司珍请继续,我也想听听。”
“好,那我们就一个个分析:黑色柱代表光复朝,在图中亩数最多的是河南,其次是南直隶,第三是山东再看灰色柱,代表万和朝,这对比就非常明显了,河南的田土亩数急剧减少,从1亿4千万亩减少到4千万亩,南直也是,从1亿3千万亩下降到了8千万亩,山东从7千万亩下降至不到6千万亩”
谢、杨二人非常惊讶,谢公雅不禁脱口问道:“呀?这是为什么?”
邬阑想了片刻,才说:“也许是光复朝在经历一场浩劫之后,为了尽快恢复农业生产,大力清理过全国田土。到了万和朝已然过了五十多年,就像一个受伤的人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于是关于土地的各种弊端又渐渐显露出来。”
“再看空心柱,代表陛下登基之初,还是看这三省,河南恢复到了近8千万亩,南直基本没有变化,与前朝持平山东有小幅的增长,6千万亩出头。”
“至于其他省份,实际都变化不大,除了广东。好了,那么接下来就由三位说说,从这三朝田土对比当中,有得到什么答案?”
李道汝因之前写过关于地价与投献关系的文章,所以他思考半晌,头一个说道:“因为这里统计的是起科地,所以问题还是出在土地上,我想应是兼并,以及投献。就土地买卖价格来说,万和朝的地价比光复时期高了不少,多半因为天下稳定之后,有大量的人开始蜂拥赎回自己曾贱价卖出的土地,兼并也随之加剧,至于投献”
“投献要考虑土地收益问题,”邬阑补充道。
“怎么说?”
“地价是土地收益的贴现,但影响地价的原因除了重赋,还有土地与人口关系问题,比如人口孳生了,耕地又在急剧减少,势必会造成人地紧张,也就是可供转让买卖的土地减少了,人均拥有的土地就减少。以往,人丁五口的家庭,理论上三十亩地足以养活这个五口之家,但现在,他们只有十五亩地,那么养活五口就变得困难,再加上赋税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与其苦苦守着五亩薄田,不如投献给地主家,还能勉强过日子。”
“诶?为什么赋税会增加?按理说天下承平之后,不会再有重赋啊?”
“起科地减少,但户部定下的天下赋税总额却没有减少,摊到每亩地里可不就是增加了?”
“哦似乎也没错。”
“还有,再看看浙江的田土,发现什么问题没有?”
“浙江的田土亩数一直没有大的变化,三朝基本维持在5千万亩左右,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那好,这个就先放在一边,待会跟人口、田赋一起来看。接着说第二幅柱状图:人丁,黑色为光复朝,灰色为万和朝,空心为本朝初。”
“不对吧?阑司珍你刚才还在说人口孳生了,可为何这图里所标注的数大都在下降?”
邬阑有些无奈:“大哥,这是黄册人口,也就是赋役人口,不代表实际人口数量!”
“哦”杨鼎臣有些不好意的笑了:“请阑司珍继续。”
“其中,浙江的人口下降最多,其次是江西、湖广及福建,而其他省份,反倒有不同程度的增长。”
“浙江的土地亩数没有变化,但人口却下降最多,为什么?”谢公雅似乎也看出其中有蹊跷。
“实际上东南沿海一带省份的人口都有所下降,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广东广西也是。”
李道汝拧着眉头思索了半天,道:“投献必定会有隐匿人口,难道”
邬阑继续道:“这些年沿海一带的海贸极为蓬勃兴旺,这跟朝廷对于海禁政策是睁只眼闭只眼有关,想来朝廷也对海贸是又爱又恨,甚至有点束手无策的感觉。”
“噗嗤阑司珍这比喻还真有趣,又爱又恨!”
“海贸兴旺必然带动相关产业的兴旺,比如生丝及丝绸、布匹、瓷器等等,而从事相关行业的人口也会增加。”
“也就是说种植桑麻、棉花、烟草的人和土地都会增加?反而土地上种粮食的越来越少?”
“很有可能哦,因为种植这些收益高啊,比种粮食划算呐。”
“那么浙江赋役人口的减少,就是这部分人?”
“浙江不是没有土地,土地也不是不肥沃,只是大概率都种了经济作物,而非粮食。先接着看田赋收入,看完了再分析。”
邬阑指着第三幅图,继续道:“这张图里的柱状也分了三种,但就不是代表三朝了,而是截取了万和一朝来看,灰色代表起运的田赋,黑色代表存留,而空心柱代表两者之和。其中南直最高,这也好理解,毕竟漕粮主要就来自南直,然后山东第二,山西第三。”
杨鼎臣指着图中的浙江,奇道:“浙江怎么田赋如此的少?还不及河南和陕西!”
“对啊,跟北直隶一样,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邬阑笑着说道。
李道汝看着图,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这说明,至少在浙江,土地投献以及隐匿的赋役人口,相当严重!因为我也了解过浙江的土地价格,同为江南,像杭州比之苏州,每亩贵了七八两左右,嘉兴也比苏州贵一些。”
“这就说明浙江一地对于土地的需求很旺,一般情况下,市场供求关系决定土地价格。如此高昂的地价,若是来种粮的话可太不划算了,要种也是桑麻烟草之类的,再加上海贸的刺激之下,必然会有人打官田的主意,不过最好的方法就是利用优免的权利让人来投献,将本该种粮的地改成种植经济作物,如此,牺牲朝廷的利益来换取一己私利。”
李道汝继续:“还有,为了让朝廷不发现端倪,所以几十年来,土地亩数就一直沿用光复朝的数据,一点增长都没有,不但没增长,反而赋役人口还在减少,田赋也在很低的水平”
“一是数据很有可能做了假,二是还要考虑折银问题,江南的金花银折率最低,每石只折二钱五分,而实际粮价即便京畿也是一石五分银,差了整整一倍。其中操作的空间可就大了。”
“怎么操作法?”
“反正是以银代赋,那么完全可以高价卖掉粮食来缴赋税,这其中的差价就是我的纯收益,我是赚到了,但必有一方会损失,那就只可能是朝廷喽。”
“哎,依我看,朝廷损失大了!”谢公雅不禁连声叹气。
“所以收入减少,就可以总结出第一个原因,就是田赋在减少,而田赋又占到了全部收入的九成!”
“这就存在结构不合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