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天清气朗,吉日。
秋日的京城,并未因夏天的离去而变得爽利,秋燥和早晚温差极易让人感到不适。
邬阑抬头望了望秋日的天,心里生出些许感慨,又到了贴膘的季节了,贴啥好呢?去年炖的酸萝卜老鸭子,不如今年就羊肉吧,还有羊蝎子,好久没吃了……啧啧。
邬阑下意识的舔舔嘴唇,似乎在咂摸味道,此刻她脑海里全是‘飞来飞去’鸡鸭鱼肉,像电视里的劣质广告一样,然后又全部贴在自己身上……膘贴好了。
她看着湛蓝的天,直到双眼发酸,才慢慢放低头,又回到现实里……没有飞来飞去的鸡鸭鱼肉,只有一片黑鸭鸭的脑袋,束着儒巾,伫立在成贤街上。
回到现实吧,骚年!邬阑暗自叹息,安慰自己道。天没亮就在这里等着了……
陪祀官已先于百官到了国子监,换上祭服等着伺候行礼,百官会于国子监门外等候迎驾,而国子监学官则领着学生迎驾于成贤街左……
在此之前,太常寺已于大成殿各神位前设好祭仪,设上拜位于先师神位前正中位置。如此,朝臣和学官的准备迎驾的工作才算基本完成。
永明帝乘坐板舆出宫,午门鸣钟鼓,奏大乐,亲王以下文武官分两翼排立,皇帝至则跪送,待到达承天门换板舆登大驾,而后卤簿大驾上长安街,再一路向北。
卤簿大乐在行进过程中有导驾之用,车舆、旗帜、伞、扇、乐器、武器等既有护卫、警严的作用,更是等级和身份的象征。而仪仗的大乐分为前、后两部乐,前为鼓吹乐形式,后面才与丹陛大乐相同,只是乐器数量少些。
待卤簿大驾到达成贤街,学官领诸生俯伏叩头,邬阑与他人同样伏地叩头,迎接大驾。
大驾进棂星门,在大成门外停下,此时大乐亦止,永明帝出了大驾,上至大成门东,先入御幄换上皮弁服。然后礼官奏请行礼,再由导引官引导皇帝出御幄,登大成殿,于先师孔子神位前行四拜重礼,而后再对四配圣、十哲人、诸位先儒一一拜殿。
礼毕,永明帝又换下皮弁服,改穿常服,至彝伦堂就坐。学官则率领诸生行礼,五拜叩头,礼毕再分东西序列于堂下。
接下来是三品以上官员及翰林院学士、升堂执事官依次入堂,分列东西两边站立;祭酒、司业、博士、助教等四人由东、西小门进入堂内;执事官举案于御前,礼官凑请陛下,请讲官授经,吕瓒跪授;而永明帝则赐坐于讲案,吕瓒叩头谢恩,然后于西南方的几榻上坐讲。
又赐大臣及翰林儒臣就坐,唯有诸生围在四周向北跪着听讲。
祭酒吕瓒先讲《尚书.尧典》,而后司业续讲《易经.泰卦》,之后再是博士进讲……讲毕,永明帝甚是满意,于是又命光禄寺赐百官以茶,而后再劝励师生,以隆文教。
他忽而又想起曾与邬阑的‘约定’,又问吕瓒:“朕记得,曾金口玉言说要看邬阑月考的经义,呃……她是朕举荐进的国子监,所以……”
她要考的太差,那就丢朕的脸了。
吕瓒一听暗暗心惊,他没想到陛下会特意在这当下提起这位‘好学生’,“臣……请陛下稍等。”
学生的考试卷都在敬一堂司业那里存放,需遣人去取来。
不消一炷香,邬阑的四份月考卷子便取来,永明帝拿来一一阅览,而后……而后……久久没有言语。
堂内还有众多大臣,及学官诸生,他不好当面指责邬阑,刚才还说自己是举荐人,现在就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邬阑啊邬阑,你简直可以啊!还议论文……你议的什么?地是球?天是球?朕看你就是混球!四篇中有三篇都找人代笔的吧?当别人都看不出来吗!
皇帝一边暗自吐槽,一边却不动声色吩咐旁边人:“把她叫进来。”
邬阑站的腰酸背痛,不知这这场仪式还有多久结束,只在心里不住哀叹。忽听有人叫她,她一抬头,见众人目光都看向自己,怎么……肥四?
“国子监学生邬阑……”近侍又喊了一声。
“啊……学生在!”她只得出列,进前来面君,叩头行礼……
“免礼吧。”
“谢陛下。”
“邬阑,”永明帝心想,还不能太责备于她,“你说说你这三月国子监的学习,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啊?多着呢……她这次倒是反应超快,想也没想就‘巴拉巴拉’的说开了。这还用思考吗?反正怎么好听怎么说,阿谀奉承又不上税,要说多少有多少。
堂上堂下还那么多人,很多人已经深深的埋下了头颅,包括李道汝。
羞于启齿、羞于与之为伍,羞于认识她……
永明帝一句都没听进去,只看着她那张嘴不停的在巴拉,他恨不得让人缝上她那张嘴!
说了好大一通,邬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于是开始总结:“……学生尤其感激祭酒老师的谆谆教导,所以学生……臣有,有本奏。”
永明帝一下没反应过来,以为没听清,你还有本?
“本?何来的本?”
邬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最小尺寸’(注1)的公文本,又问道:“臣可以念出来嘛?”
嘿,行啊~阑司珍!
“念!”永明帝斩钉截铁道。朕倒要看你想干嘛?
邬阑小心翼翼翻开她写了好几个时辰,又费无数张纸的题本,然后朗声念道:“臣对国子监诸位老师都感激不尽,另外,还感激文渊阁,包括内阁,在臣召对期间给予了大量的帮助和扶持。当然,臣也听说,祭酒老师希望在其祭酒生涯内能完成「十三经」的重刻,以及文渊阁重编书目计划。所以臣想,光口头感谢还不够,还需有实质上感谢……臣决定,出资十万两白银,分做两份,分别捐给这两处,作为他们文化工程的启动资金……”
这丫头!捐十万两,做善事都做这里来了?你还真……有!永明帝即惊且讶,从没哪个臣子有过这种操作。
吕瓒愣住了,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这是真的?还是做的梦?我咋都不敢相信呢?其实我根本就看不惯这个学生,不喜欢她,其实心里想的是怎么把她撵出国子监……她反而捐钱?
还有,吕瓒有些无语,什么叫‘祭酒生涯’?好像老夫马上就命不久矣……
堂上的雒华为也惊讶了,他迅速看了看李道汝,但后者却深埋着头。
李道汝虽埋着头,但听得真切,他无声的咧嘴笑了……这丫头上道!
“拿上来朕瞧,”永明帝吩咐道。
近侍很快将邬阑的题本拿到他面前,他打开来先粗看一遍,这都是什么?格式简直乱七八糟!句与句之间接的太紧,完全没有另起,看着就像一溜一溜写下来的。
皇帝平日里看惯了誊写工整字体优美的公文,而现在手里这份乱糟糟的题本,他看得直皱眉,还是没忍住开始数落她。
“邬阑,你这写得什么?不知道公文都有定式?题本,每幅六行,一行二十格,抬头二字,平行写十八字。头行衙门、官衔、姓名,疏密俱做一行书写。你瞧瞧你都写得啥?还有啊,‘右谨奏闻’四字,右字平行,谨字、奏字各隔二字,闻字过幅第一行抬头……”
邬阑一听傻眼,写个公文规矩还这么多?
永明帝一见她这表情就知道根本没学过,国子监不是应该教么?这三月她到底学了些啥!
不想再数落她,再说自己皇帝的脸面也没地搁了。
“邬阑,这份公文重新誊写,按照格式来,写对了再交上来。”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连同银子也一并交上来。”
其实幸学到此流程就算暂告段落,邬阑这出只是意外小插曲,不过还算皆大欢喜。最后是进讲官讲完,宣旨,然后全体学官、学生列队向北跪听宣旨,行五拜叩礼……
礼毕之后,师生任然到太学门外成贤街,跪送陛下回宫。
皇帝走了,百官走了,仪式也结束了,邬阑终于松了口气,她左右扭着身子,想放松一下劳损的腰肌。老腰‘卡卡’响了两声还没活动开,又被祭酒叫到了祭酒厢房。
吕瓒心里一直有个主意,说不上馊,但也说不上好,反正就是想把邬阑‘赶走’。其实‘赶走’她对双方都是解脱,他看得出来,邬阑根本志不在此,真的就在混。好在她并不像其他荫监生,仗着家中背景就胡作非为,肆意违反校规,所以他对她一直比较容忍。
他看着邬阑那双坦荡荡的眼睛,心里哼了一声,天知道自家夫人怎么就那么喜欢她?
当然,还有她承诺的五万两善款……算了,就看在善款的份上,帮她一回。
“陛下举荐你入监学习,不过是为了将来给你授官,本监学生只要升到了率性堂,就可以开始历事,历事可以等同于学业考试,同样可以累积学分。”
邬阑眼睛忽的一亮,就像亮了两盏白炽灯。
“可是您不也说了,得升到率性堂才能历事吗?我现在只是广业堂的学生诶。”
“明日老夫会率全体学官进表谢恩,顺带也会向陛下提及此事。”
“那……学生历事以后,就可以不用来国子监了吗?”
“哼!通常历事为期一年,一年后同样有考核,分做上中下三等,上等选用,中下等仍旧实习一年再考。你以为历事就比读书轻松了吗?”
他又补充道:“还有啊,再考得下等者,继续回监读书!”
“哎……”邬阑不禁叹道,就知道不会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