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暄向来喜爱狩猎习武,身体强壮,吃了两三天的药,整个人便生龙活虎。腹部的伤已无大碍,已经消肿的半张脸上留着狰狞的青紫。
如今盛夏已过,田庄里的佃农开始陆陆续续忙起来,难得迎来大丰收。赵子暄在屋子里闷了两三天,难得趁着傍晚出门到田地里走走。
赵家在这城郊的两三百亩地,是姑苏数一数二的肥田,又临近水源,稻米自然长得金黄硕大,风一吹,金灿灿的稻穗如一片宽广的湖海,看着便让人喜悦。
赵子暄这一路走,一路上的佃农都对他点头哈腰,恭恭敬敬喊一声暄少爷,背后议论谁敢把他打成这样。
走着走着,赵子暄走到林家的地头上,看着正在地里忙着收割的林家父子,若有所思。
赵子暄厌恶林满。
说来他与林满自幼相识。自当年赵家分家后,他爹嗜赌成性,连宅子都给输了进去,他们一家只能迁移到城郊的村子里居住,过的分外艰苦。
日子过得苦,他的弟弟妹妹们还一个接一个出生。他爹不会种地,最后一大家子连饭都吃不饱。可家里虽穷,他爹却非要送他去学堂。
那时候他真怕去学堂呀。因为吃不饱饭,肚子能叫一天,其他人便会笑他,他们私下叫他臭要饭的,后来臭要饭的反而成了他的名字了。
教书的先生也因着他肚子叫的声音大,罚他到门外去站着。
先生一罚,他便像是低了所有人一等。上下学的路上,总有人结成群揍他。那些学童也聪明,他们不打脸,就往他肚子上踹。他痛的在地上缩成一团,心想他们打得好,如果可以,他宁可不要这个只知道乱叫的肚子。
在学堂呆到第二年,几乎是没有人没打过他,除了林满。
赵子暄记忆力的林满,手里永远拿着书,嘴里永远念叨着圣人的言辞。孩子们见了他都喜气洋洋的凑上去,要他在先生挑写生字时放放水,救难兄难弟一命。他也总客客气气的帮忙,没有推辞过。
赵子暄和林满开始有交集,是在一年冬天。那年冬天真冷,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记得那彻骨的寒,漫天的无休无止的大雪,以及全身因冻疮而皲裂的脸上、手上、腿上、脚上的伤口的疼。他脚肿的连唯一的一双棉靴都穿不下,只能拖着鞋子走。如果路上结冰,他站都站不稳,只能一路摔回家。
就是在那个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摔死在路上的冬天,林满在一天放学后拦住他,将他推到在雪地上,一面脱他的鞋子,一面道,“我比你大两岁,鞋子自然也比你的大,我们换着穿。”
“冬天河里结了厚冰,在冰上凿洞很容易捕到鱼。我们家有渔网,你可以来借!”两人换了鞋子,他起身拍拍身上的雪,又将他拉起来,而后在他呆滞的目光中消失在茫茫一片的雪地里。
家里饿的大哭的弟弟妹妹,让赵子暄最终只得找林家借了渔网。林满亲自带他去捕鱼,教他怎么凿冰,怎么撒网。
如果没有林满,那个冬天他可能死了一次又一次。
他们的关系也从那时好起来,上学放学形影不离。因为林满在,路上再没有人打他,可学童们见了他们两个却像在看怪物,有些学童故意大喊林满,道,“林满,你为什么要和臭要饭在一起?”
面对他人的冷嘲热讽,林满总拉着他飞快的往前跑,跑到没有人的田地里,跑到山坡上,跑到能隔绝一切闲言碎语的地方。
那时他以为林满是一面盾,永远护着他的盾。可再坚硬的盾也终究会被击碎。击碎林满的,是那些学童说的相公。他们大喊着问道,“林满,你是臭要饭的的相公吗?还是他是你相公?”说完他们就在路边放肆的大笑。
他开始不明白为什么“相公”这个词能把林满气的满脸通红,气的林满第一次丢下他一人跑着离开。
后来他明白了,城里的象姑馆里的小白脸们才会被称为相公。他明白的时候,林满已经不再等他一起上下学。他们唯一的交际只剩下他去林满家借渔网时,彼此打的一个照面。
林满越躲他,他便越频繁的去他家借渔网,想问个明白。
他还没找来机会和林满问明白,那些先前欺负他的学童,便在他从林满家借过渔网后,将他在河边捆起来,先是一顿拳打脚踢,然后让他承认自己从林满家偷了渔网出来。
“我是借的,不是偷!”他嘴硬道。
“臭要饭的,如果我将你送去官府说你偷了渔网,然后把消息只告诉林满,林满都不会去救你,你信不信?”那个带头的学童道,“林满不想做你的小相公了,哈哈哈!”
那人话一说完,引得围着他的众人纷纷大笑。
“好,我跟你打赌!”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他赌输了!
他家里没钱,吃惯黑钱的衙役没少把板子往他身上招呼。他在牢里呆了七天,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再多待一些时日,也许林满哪一天就来了,也许哪一天就来了·····
他的心就是从走出牢门那天变硬的,比石头还硬。面对别人的嘲讽,他再不会沉默无言,而是直接拿拳头说话,打的所有招惹他的人跪地求饶。
后来赵阶进帝都做官,他连拳头都不用出了,自然有人摇尾乞怜。可他依旧过的不痛快,因为林满,因为将他从那个最寒冷的冬天里救起,又让他在监牢里自生自灭的林满!
忙着收割稻子的林满感受到远处的视线,抬头看见赵子暄正盯着他,他避开他的视线,像所有人一样,恭敬道,“暄少爷!”
林父听儿子这么一喊,也赶紧停下手中的忙碌,叫了赵子暄一声。
赵子暄恨极了林满这副低眉顺目的样子。知道他强要了林如虹时,林满便也是这副样子。
哪怕恨都好,但他偏偏只是无视。
赵子暄没听见一般,迈着步子就要离开,林父开口叫住他,“暄少爷,不知什么时候能让如虹回来住一段时间?”
林如虹在进赵阶府里前,一直在赵子暄身边侍候,只是个暖床丫头罢了。赵阶回姑苏,林如虹求着他去赵阶那边,赵子暄也没为难她,没想到她去了赵府,却发现有了身孕,这才又回了赵子暄身边,可他一直没松口给她给名分。林如珍也就去赵府替了林如虹,挣钱补贴家里。
赵镇夫妇虽然知道赵子暄在林如虹这件事上做的过分,但是又对这个儿子无可奈何。
赵子暄没由来的一笑,道,“等她生下孩子,我让人把她送回来,反正在我身边留着也没什么用!”
“这····”林父看着赵子暄含笑离开,一脸茫然。女儿已经是他的人,什么叫生了孩子给送回来?
林满绷着脸,扶着林父的手臂,道,“爹,大姐的事我去办,您不要担心。”
“收了稻谷赚些银两你赶紧进京赶考,其他的别管,你还不知道你姐姐这么些年在他身边是为了什么吗?”林父说着,叹了口气,整个肩都塌了下去,“这么些年你吃苦,你两个姐姐也吃苦,只望你考中高进,以后做个清清白白的好官,为民请命,也不枉栽培你这一场!”
林如虹当初是被赵子暄上门买去的。如果不卖林如虹,林满连参加乡试的钱都凑不来。
“回去吧,天要黑了!”林父说着收了镰刀,弯着腰走上田垄。林满跟在他身后,双手暗暗握紧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