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灼去先前遇到朱全的当铺,打听朱全的住处,没想到当铺的掌柜直接安排伙计赶马车带她去了朱全在姑苏的府邸。
如若不是在马车上只坐了半个小时左右,夏灼几乎不敢确定朱全的宅子是建在姑苏城内,因为园子实在是太大了!
奴仆因着她刚进门倒是不觉得这宅子有何特别之处,毕竟她之前在张振江家待过,也算见过“大世面”了。可没想到朱全的园子奥妙全在后院。
前院设计普通,穿过一扇圆形门,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右侧不远处有座竹子搭建的两层小楼,名曰稻香斋,左侧是一大湖,几乎占据了视野的大部分,房屋树木反而像是‘湖岛’上的装饰。
湖水前后相连,中间设石桥,湖上有瀑布流水,丑石亭台,锦鲤成群穿过水草荷叶。大湖与稻香斋相对一侧,建有一四面通风的厅堂,前面并未设门窗,而是有水从屋顶流下,形成水帘,以散暑热。夏灼第一次见这中场景,震惊的很。
夏灼便是在这水帘下的厅堂内见的朱全。一进厅堂,闷热立即被挡在室外,冷气忽来,激的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两人行过礼坐下,夏灼说明来意,朱全竟立马答应下来。
“谢谢您!”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夏灼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把事情表达清楚,“帮下这个忙,消耗的人力物力····”
“夏灼,你不用担心。”朱全打断夏灼的担忧,道,“这只是件小事,举手之劳。”
夏灼心中不禁叹了句,财大气粗!“真的多谢您了。”夏灼起身,朝朱全隆重行礼,对他的帮助,她实在无以言表。
“你后面什么打算?”朱全回礼,示意她坐下。
夏灼茫然看他,“您是指什么?”
“对于赵子暄,你后面的打算。”朱全直接道。
“您跟踪我?”说跟踪应该不可能办到,毕竟小七一直守在她身侧,跟踪她,小七肯定就出手了。可看朱全的样子,夏灼觉得,他对自己一清二楚。在当铺遇见时,她便有这种感觉。
“夏灼,我对你没有恶意。”看出夏灼的不悦,朱全平和道,“初见时我同你说过,你同我一位故人长得想象,而且我那位故人有一个血鹰吊坠,该是同你身上的血鹰图案一摸一样。”
夏灼震惊,心中不禁猜想,赵阶当初找来验她身上血鹰图案的人是不是被朱全找了去。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面前这个看似温和敦厚的人就太不简单了。
她的身份赵阶下令保密,而朱全竟然还能让那些人开口!
“我身上是有血鹰图案,但是,我和你口中的那位故人没什么联系。”夏灼解释,“我是个孤儿,仅此而已。哪怕退一步讲,就算我和你那位故人有联系,我也不想知道真相,因为我不在乎。”
说起来很奇怪,她对抛弃自己的父母完全没有恨意,没有厌恶之类的情绪,反而是不理解,仅仅而已。除了不在乎,她找不到对这种情绪更好的解释。
朱全一向平和的脸上渐渐有了不一样的情绪,隐忍而痛苦。“夏灼,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着起身,拿起身侧的手杖,颇着脚走到水帘旁边,视线看望外面。
朱全出生残疾,向来不受宠。父亲对他的态度自不必说,便是母亲也不待见他,尤其是六岁时弟弟出生后,母亲也不再来看望他。
他一个人由奶娘带着生活在后院的一处房子里。奶娘怕他跑出去惹老爷夫人心烦,叮嘱他不要出那个巴掌大的院子。他听话的在那里生活到十二岁,父亲不知怎得想起了他,让他同弟弟一起学字。
那时候,他真是用功极了,起早贪黑练字背文。他以为自己用功便能得到父亲母亲的喜爱,可他错了。因着弟弟贪玩不学,他学的越好,先生夸的越多,母亲对他便越憎恶。那憎恶是不用言说的,一个目光就够了。
当他为讨母亲欢心而故意在课堂上调皮捣蛋,母亲并没有为此多看他一眼,而父亲则拿着拇指粗的树枝一下下的抽打他,恨不能将他打死。
他心中的失望开始化为叛逆,在母亲的冷漠和父亲的毒打中日益健硕。再大一些,他开始流连青楼赌场,永丰太小不够玩,他便跑到姑苏继续风流。
他在姑苏醉生梦死两个月,身上带的银子花光就开始赊账,青楼的老鸨知道他的身份,开始也肯赊给他,可欠的钱越来越多,老鸨也慌了,见他拿不出钱,只好人寻到他家里去收账。他父亲气的断了他的花销,青楼的人只好恭恭敬敬将他‘请出去’。
那时已临晚秋,夜间寒冷。他无处可取,只能去破庙烂街和乞丐们挤着睡,可肚子饿了,他却拉不下脸去沿街乞讨,只好找块破木板,在街边支个小摊,帮人写信赚钱饭钱。
天气越来越凉,赚的钱不够吃饭,买不起厚棉衣,受冻的连笔都拿不住,收入彻底断了。可还是要出摊儿,不然就真的只能等死。
她就是那时出现的。在他缩着手脚哈气取暖的时候,给了他一双只够裹住他上身的小被褥。他抬头侧脸看她,面容清秀,脸蛋冻得通红,偏偏身上裹着件厚重的男式灰色披风,与她极不相称。
四目相对,她也没说什么,直接迈不就要走,他想都没想到跨着步子要追她,一时忘了自己脚上的缺陷,结果来了个嘴啃地,把摊子都砸了,冻成冰的墨汁连着装墨汁的破碗,一同砸在他头上,疼的他叫了一声,却还不忘伸着手,道,“姑娘,能给口吃的吗?”
他已经被饿出了狗鼻子,她方才给他被褥时篮子里的馒头香香软软的气味直往他鼻子里钻。什么面子里子的,给他口吃的就行。
可话一出口,他又悔恨万分,收了手,攥成拳头,脸朝地贴着,沉着声音道,“你走吧!”两行泪自他眼中直接砸落在地上。那刻,他真觉得自己卑贱到了极点,猪狗不如。
嗅到馒头香甜的味道,他抬头,只见她弯腰将馒头递到他面前,温婉一笑,“人都有难处!”
他爬起来在地上坐下,一边啃馒头一边流泪。路上的行人不多,却对他纷纷侧目,如看怪物一般。
看他要吃完,她又递了一个馒头过来。他伸手要去接,可看她也不是富贵人家,披风上还打着补贴,他就把手缩了回去,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一瘸一拐的拎起她放在地上的鸡,道,“不能白吃你馒头,白拿你的被褥,我送你回去。”
她自然不要他送,可拗不过他,就走的慢慢的,他不远不近的跟着。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从她话里他才知道,她是张家做刺绣帮工的,有个刚出生的女儿。她之前上街见过他几次,马上过年了,她出来置办年货,就给他带了条被褥御寒。
他看了看手里拎着的鸡,还有她拿着的篮子,她的日子明显过的不宽裕。
“我家里有女儿要照看,不方便外出打柴,不如劳烦你每日帮我打捆柴回来,我给你些钱,你看这样行吗?”马上要到住处,她问他。
他点头,莫名红了眼眶。他明白,她是在照顾自己,白给她打柴也是应该的,可他要活着,他还必须拿她的钱。
刚开始他每天打柴给她,就放在张府的后门,她把钱压在门前的石头下,他自己拿。后来两人熟络些,她需要帮张家赶工又无法照料孩子,他就进门去帮她哄孩子。
他是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被熬垮的。过完年等到开春,她生了一场大病。张家夫妇派了人来照看她,可那些仆人敷衍了事,他只能偷偷摸摸的翻墙进来照顾她,照顾孩子。
他给家里写过信,托人送回去,要家里给他寄些钱来。信写了一封又一封,石沉大海,直到她病愈也没有消息。
病愈后,她就又开始熬夜刺绣,还不如生病的时候休息的好。她说想存些钱,带着孩子回家去。
天气暖和后,他照样给她打柴,却不再拿她的钱。他在风月场所混的久,就去那做写信的生意。歌姬妓女,比路边那边客人和气的多,给的钱也多。他想帮她一起攒钱,他想着,等钱攒够了,他送他们娘俩一起回家。他对这世间了无牵挂,反而是她们现在成了他生活的主心骨。
他是真心想把日子过好,可偏偏戒不掉酒瘾,又是在风月场所,喝酒甚是方便。他晚上一般回去她那帮忙哄孩子入睡,可喝了酒,他就不敢经常去,去的间隔越来越久。
后来感觉她病入膏肓时,还是她去找的他。那时他有了住处,回去的时候她正在门口等他。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瘦的皮包骨一般,他心疼的泪水哗哗的就往下掉。
她来找他是为了托付孩子。他死活不答应,他说,他要带她们娘俩一起回家,然后她也哭了,孩子也哭,三个人哭作一团。
他找遍大夫为她诊病,可她依旧不见好转。人在痛苦的时候就越想逃避,他明知道酒不能再喝,却喝的比之前更凶。
直到她去世那晚,他还在外面喝酒。喝到一半担心她担心的不行,心慌意乱,那真的是一种无法道明的预感。他像往常一样来到后门,还没翻进去,就听孩子的哭闹声夹在着人声。他从门缝望里瞄,看到张振江夫妇正让仆人裹她的尸体。
他一下子就瘫坐到了地上,缓不过神儿。
等院内由噪杂变为只剩孩子的哭闹声,他麻木的从地上起来,要翻墙去将孩子抱出来,可他刚爬上墙头,只见三四个黑衣人从他身侧越过,还一脚将他踢下墙。
他从地上爬起来,那些黑衣人也从墙内飞出,孩子的哭喊声从其中一人身上传来,他起身去追,却被一人一掌打昏过去。
对于这一切,张府的人一无所知,所以后面才会传出孩子被猫叼走的说法。
故事讲完,只听到水帘落地的哗哗声。
“夏灼,你娘没有抛弃过你!”朱全说着转身,声音因心中翻涌的痛苦而低沉。他之前听出了夏灼对父母的怨恨。
夏灼从故事里缓过神,道,“我不是这里的人!”
“我知道你从小在另一个世界长大,但你确确实实是大虞人,是你娘的女儿。”朱全看着她,坚定道,“你左侧肩膀上的血鹰图案,是我亲手印上去的!”
初见夏灼后,朱便一直密切关注她的动向。后来她来到姑苏,被送进赵阶府邸,他顺着找到程老牵,才知道她的身世,才知道当年她娘为何非要将血鹰图案印在幼小的她身上。
当初和夏灼她娘相处有半年之久,可他其实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不愿意说。从程老牵那他才知道,她叫思染。
“你····!”朱全的话着实让夏灼吃惊,“你真的知道?”
“是!”朱全回她,“但是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夏灼,在赵府对你来说很安全。你想救下那些女孩,我一并来办,你不要······”
“那你说说看,我来自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夏灼打断他的话,问。
“我说不清楚!”
夏灼松了一口气,从椅子上起身,道,“那你就是不知道。”
“在我们这个世界存在着一种天选之人,会被诛天镜选中,去往异世,当他们被召唤回来,我们称呼你们这种人为隐者。”朱全见她要走,急忙道,“夏灼,你千万要隐藏你的身份,不要和任何人提及。”
“你是说我的来去都是被操纵的?”夏灼从一连串的震惊中无法回过神,“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那个诛天镜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些都是古籍上记载的,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夏灼迈开步子朝外走,头也不回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