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春天,四月的天,柳丝渐长,草芽碧绿,桃色浅红。青烟淡薄。空气中飘散着露水打在竹叶上的清香,春天一如既往地温柔醉人。王宫高墙的琉璃瓦下,一群鸽子扑棱棱张开翅膀,渐渐飞入一望无垠的碧空里。议事殿上,文武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趁着等皇上驾临的空隙,闲聊朝廷内外最近发生的大小事情,言谈间笑语晏晏,一派轻松。
在这众人之中,白冰泽也面带笑容地应付着周围的同僚,眉梢眼角却流动着一抹旁人不易察觉的尴尬的神色,这个公主真是狠,把他一个散仙强行塞入了官场。
短短几年内,玥国连换三位皇帝,那把龙椅上的主人换了又换,大家对这种情况似乎也已经习以为常。也是,只要自己不受牵连,谁来做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呢?
“公主,你老实告诉我,那些画像你到底看了没有?”白语宁底气十足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听到公主这两个字时,下意识地,白冰泽转过头,朝着那个方向望了过去。
“白语宁,从出门到现在,你就一直问个不停,烦不烦啊?”上官落姝一个闪身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浅绯色的衣袂和黑色的发丝随着她前行时的步伐飘摇着,轻盈得像是一只起舞的蝴蝶,清雅飞扬。净透如玉的脸上,带着一股冰冷的美感,美丽中还带着英气。
白语宁受了重大打击一般垮下了脸,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小手帕假装拭泪,还一脸哀怨地看着她,“好啊,公主就是公主,终归是人上人居然嫌我烦了。”
白冰泽的眼中不由泛起了一层清浅的笑意,这一招对付公主早就失效了。果然,只见公主很是无奈地垂下脑袋,重重叹了一口气,“我败给你了,其实我……”才说了半句,她忽然抬起头,眼珠一转,目光蓦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顿时眼前一亮,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大声喊道,“白冰泽,昨天那个事儿我们还没说完呢!”
说着,她迅速地窜到了他的身旁,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白语宁扔在了一边。
白冰泽微微一笑,“怎么,又惹乱子了?瞧把语宁急得都哭了。”
落姝翻了个白眼,夸张地拍着胸口道:“比惹乱子更可怕,你知不知道,这些天白语宁不知中了什么邪,忙着给我找对象。”
找对象?白冰泽的眉宇间轻挑起促狭的神色,“白语宁也是一片好心,你也不小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这厢白语宁也挤了过来,连连点头道:“你看你看,连白冰泽都这么说,这都是为你好,况且,也说了一定让你自己选。”
落姝皱着眉,看到白冰泽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对了,我还有几位师弟呢,长公主你不如就和我们结为亲家,岂不更好。”白冰泽强忍着笑意,像是意料中地看着落姝气恼地鼓起了腮帮子,面色微红,嘴唇轻轻翕动,仿佛在说着什么。
在依稀听到气死我了这几个字时,他心里更觉好笑,这样的公主,多了几分小女儿的样子。
也是她本来就是女孩子啊。可是她……
大殿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声,白冰泽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矫健的蓝色身影正走上殿来,立刻有几位大臣纷纷围了上去,脸上堆满了谄媚巴结的笑容,殷勤地打着招呼。来者正是如今风头正劲的宁康伯,之前他就因为拥戴秦子明立下了功,恩宠无限,在驾崩之前,他又站到了上官鹤的阵营里,亲迎他们于玥城,颇得信任,上官鹤甚至下诏:每次入宫,宁康伯都能带带刀侍从出入。此举,可谓是宠冠当时。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的高喝声响起,刚才还在互相客套的官员们立刻没了声音,纷纷垂手而立,大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当今的皇上从殿后缓缓而出,冷冷环视了一圈下面的官员们,示意众人平身之后,稳稳地坐在了龙椅之上。而龙椅后面坐着刚才还在欢笑的女子。她仿佛跟刚才不是一个人一样。红唇微启:
“众卿家今日有何事上奏?”她的声音冷淡低沉,又如低云深眠,明月清照。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宁康伯忍不住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如今已经贵为天子的上官思清身穿皇袍,冠上的黑色平冕上十二旒荡晃,黑介帻边沿悬垂着的白玉珠帘遮挡住了他优雅俊美的容颜,但是他只是觉得这个人挡住了后面的那个女子。她今天没有戴太华丽的首饰,她的眼神平淡如水,却又冷若冰霜。想到这里,他低下头,心里不由涌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此时的落姝就好像遥挂天边的一轮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旁人上奏了些什么,他完全没有听清,只觉脑中一片茫茫然,已陷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情绪之中。就在这时,他隐约听见了落姝冷淡的声音。
苏亦宸感到上官落姝的目光似乎不经意掠过了他,又转瞬隐匿在了那细细密密的玉帘之下。他的思绪一滞,只觉得心里一阵失落隐隐徘徊。
散朝之后,宁康伯随同众人走到宫门之时,宫里的内侍上前拦住了她,说是九千岁有事要单独召见她。
苏亦宸没有半分犹豫,立刻跟着内侍往着深宫内院而去。
今年春天来得颇迟,往年此时桃花早已渐次飘落,而今年还云朵一般拢在枝头。细长的柳枝长出的嫩叶也翠得可爱。
落姝正坐在窗前等着她,窗外繁密的细枝将春日的暖阳低低地折射进来,淡淡的阳光在他的的脸侧投下朦胧的影子。她的薄唇微启,勾起浅浅的弧线,这样似笑非笑的感觉,很轻很柔,很安静……和之前在殿堂上冷漠的九千岁完全是两个人。
“过来。”她朝他招了招手。
苏亦宸应了一声,走上前的时候才发现落姝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方玉石制作的棋盘,磨制得十分光滑,纹理玄妙。棋盘中间凸起部,隐隐有一块太阳纹。仔细看去……苏亦宸顿悟原来是个玩弹棋的棋盘。他对这样东西并不陌生。弹棋、樗蒲、投壶、藏钩、四维、象棋这些巧艺游戏一直都是他的喜好。落姝示意他坐在自己的对面,指了指棋盘道:“来陪我下一盘。”
听得他并不以本宫称呼自己,苏亦宸心里不由微微一动,一声姝儿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但顾忌到毕竟君臣有别,迟疑了一下还是回了一句,“那么臣先开始了。”
落姝眸光一暗,飞快地将眼中的感情敛去,微微一笑,“若是输了可要受罚。”
苏亦宸点点头,灵活地移动起属于自己的六个棋子,弹射棋子,千方百计想使属于自己的棋子通过棋盘中间的隆起部位直落对方的圆孔中。
弹棋,看似简单,其实非常复杂。作为游戏的双方,不仅要眼手并用,中间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与疏忽。弹、拨、捶、撇、捻,招招虚实,步步阴阳。在阻止对方棋子入洞的同时,还要突然袭击他的棋子使之不能动弹。最后,看谁能使自己的六枚棋子全部攻入对方的孔洞,就算胜利。
苏亦宸一玩上手,心无旁骛,显然已经忘记了对方的身份,毫不客气地阻断了落姝所有的棋子,眼看最后一枚乌木棋子即将入洞,落姝忽然做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动作,她居然用手指点蘸了一些石粉,朝她面门弹来。趁着她扭头躲闪之时,高湛飞快地把他的两枚棋子弹入洞中。
苏亦宸顿时恼了,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将棋盘一推,脱口道:“你也太狡猾了!这不是耍赖吗!”
落姝不但不恼,唇边的弧度反而弯得更深。
苏亦宸知道自己一时失言,刚想说什么,只见落姝又开口道:“这些日子我因政务繁忙,对你不免有些冷淡。不过,”他手里依然把玩着那枚棋子,“即使我是公主,是九千岁,也依旧是你的姝儿。一切都没有改变,明白吗?”
苏亦宸心头一松,笑道:“那在无人之时,我还是叫你姝儿?。”
落姝立时眉眼舒展,嘴角含笑,道:“对了,今天让你看样新奇的事物。”说罢,他推枰而起,令宫人将东西呈上来。
不一会儿,宫人呈上了一壶葡萄美酒和一双透明的琉璃酒杯,长恭对曾在宴席上见过的葡萄酒并不惊讶,倒是对那透明的杯子有几分好奇,只见杯子微微带蓝,半透明状,阳光照射在上面,熠熠生辉。
“好漂亮的杯子!”
落姝笑了笑,“这是从别国过来的琉璃酒杯,你看着。”他伸手拿起了酒壶,往琉璃杯里面倾入一些酒。杯子的颜色一下子变了,变得如同水晶一样折射着绮丽光泽……
苏亦宸讪讪道:“姝儿,我要告辞了。”
“等一下,”落姝顺手擦了擦他的脸,笑道,“这脸上还沾着滑石灰呢,花猫似的,就打算这么出去?”
就在手指和肌肤相触的一刹那,一种莫名的悸动瞬间传遍他的全身,难以言喻的美妙触感,温热的、舒缓的、带着淡淡花香的气息,那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变得恍惚、沉醉……他低下头,那双桃花眼缓缓地荡起了微澜。
落姝察觉到苏亦宸忽然微微一顿,抬起头来,只见苏亦宸的脸上已敛去了笑意,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带着一种半明半昧的眼神,仿若最深最稠的湖水,正将她温柔包围。
窗外,光影逆流,一阵风吹过,正好吹落了一树桃花,刹那间一股悠远清淡的芬芳撒了开来。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落姝蓦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望着苏亦宸的背影,落姝闭上了眼,静静聆听着窗外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心里是一片前所未有的纷乱。
苏亦宸经过御花园的时候,听到不远处的凉亭里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琵琶曲声,曲声音色醇厚,音质饱满,犹如迦陵频伽的云妙之音,循声望去,却见到亭子里有人在弹奏琵琶,而坐在一旁聆听的贵妇正是昔日的皇后,当今的李太后。
太后今天穿着一袭紫色薄罗金缕裙。一阵风起,金缕长裙拖曳荡动,华贵无双,镶嵌了光玉髓的赤金手镯将她的肌肤衬得更加白皙。
她正寻思着,太后正侧过头来,眼波一转,显然已经看到了他。
苏亦宸本想当作没看到,可以偷懒少行个礼,但既然现在已经被发现,也就干脆走上了前,朝着李太后行了个礼。
李念儿轻轻一笑,指了指弹奏琵琶的那人道:“既然来了,就听弹奏一曲吧。”
苏亦宸这才留意到那弹奏琵琶的人是位年轻男子,深邃的五官昭示了他不同的血统,他心里一动,莫非这就是那个近来传说中颇为受宠的异国人?
“原来这位就是宁康伯,百闻不如一见。”男子抱着琵琶起身,不卑不亢地道。
苏亦宸仔细一看,发现这和士开虽是异国,却偏偏生得眉清目秀容貌俊雅,兼之又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嘴角尽是笑意,阳光映到他脸颊上仿佛笼了一层绯霞,难描难绘,无可形容。
“大人的琵琶声,在下刚才已经领略了。”苏亦宸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心里却有些纳闷这位和大人在后宫怎么如入无人之境,看来确实不是一般的受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