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星子细碎地点洒在浓夜的帷幕上,太守府的后院时不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齐氏亲自下厨,准备了几道好菜来招待二人,饭菜上齐,四人围坐在大理石桌前谈天说地,越安博闻强记,跟他们说起自己与那些行商一起远赴波斯时的见闻。
他说波斯王喜欢在宫中豢养侏儒乐师,那些四尺高的人极其擅长在鼓面上跳舞,还会吹一种用苍鹰的腿骨制成的细笛,配上他们特制的异香,能把人带进温柔旖旎的幻境里;西戎那些国度都笃信佛教,他一路往西,在路上见到的最多就是白色和金色的佛塔了,最西边的天竺国的国都里,有一尊八十来尺高的纯金佛像,那儿的女子外出都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只在沙丽外露出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聂卿和江子岳二人都听得十分入迷,江子岳筷子卡在嘴边都忘了放下来,齐氏在旁边掩着帕子捂嘴笑,见到越安兴起还有大说特说的趋势,连忙止住了他的话头:“夫君快歇歇吧,你还让不让两个孩子吃东西了,”她看了江子岳一眼,故意做出责怪的模样,“怎么,代瑚是觉得这锡蓝城的红柳箸比师母做的菜还好吃吗?那筷子伸进嘴里就舍不得取下来了?”
江子岳面上稍显尴尬,他连忙把筷子搁置在盘子上,脸红着致歉道:“师母勿怪,是代瑚失礼了,实在是老师说的话太过引人入胜了。”
齐氏也并不是真的说他,见他这般略显拘谨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她举起筷子给江子岳夹了一筷子香辣烤鱼,叹道:“我早就跟你母亲说放你早早出来游历,你在我们这怎么还这么放不开,喏,尝尝这个,这鱼在西疆可是稀罕物,也只因为纳不达河流经锡蓝城,才能得这河鲜。”
她见聂卿一直夹自己面前的菜,胳膊都没伸直过,便也给聂卿夹了两筷子烤鱼,笑道:“楚郎君如此拘谨做什么,尝尝这烤鱼,这里面塞了一些西疆特有的香料。”
聂卿有些受宠若惊,看着碗里还冒着热气的烤鱼一瞬间鼻尖有些酸涩,她望着齐氏笑着的脸几乎都想跪下来跟小时候一样撒娇地喊她姨母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齐氏眉眼温柔,她看了聂卿好几眼,又转头对着越安笑眯眯道,“这位小郎君,看上去格外面善呢,说不定是之前见过呢。”
越安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聂卿一眼,举箸给齐氏夹了一块炒葫芦丝,又起身舀了一碗鸡汤放在齐氏面前,关怀道:“夫人也别光顾着给孩子们夹菜,我记得这鸡汤是下人特意为你炖的,趁热喝一碗,你身子弱,夜风要起了,可别再染了风寒。”
齐氏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丈夫体贴入微的关心,从她十六岁嫁给越安起,到现在已经二十四年了,除了她之前执意想要再生个孩子,越安从未对她红过脸。
江子岳也连连称是,正色道:“师母身子弱,不如再去拿个披风,我常听人说西疆不比望京,冬日风刮起来简直要啃下来人一层皮。”
越安就要起身去拿,齐氏按住他,对他轻轻摇了摇头,道:“代瑚跟楚郎君都不能多留,也就今天一晚,锡蓝城同佛母城毕竟还有那么远的路,他们二人明天一早就得赶路,夫君想必还有很多话要交代他们二人,我自己先回去,你同他们好好说。”
言毕,齐氏起身,对他们眼神示意了一下,就起身离开了后院。
越安重新落座,眼神却一直眷恋地盯着齐氏的背影,江子岳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促狭道:“老师与师母成婚这么多年,还是鹣鲽情深令人艳羡啊。”
越安闻言苦笑着摇摇头,他把头转过来,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茫然,他低头拿起自己面前的那盏酒,低声道:“阿晚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她到底是江南水土长起来的女儿,跟我在西疆待了那么长时间,受了很多苦,我前几年本打算向圣人上书带着她辞官归隐,反正如今锡蓝城也养起来了。”
“是她劝我再待几年,她一向看得比我清楚,果然,这两年西戎的行商走动不如以往频繁了,我当时就去信给了太行,猜测西戎恐怕又会有大动作,几十年前的仗没真伤了他们的元气,那个突然掌了楼兰政权的二皇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越安瞳孔里泛出一丝血色,“我们也没想到西戎人动作那么快,幸亏太行有先见之明,事先在佛母城留了三千兵士。”
这事聂卿跟江子岳都知道,西戎联军没打算先正面跟他们杠,他们如闪电般暗袭边陲重地佛母城,只可惜聂河早早察觉西戎异动,事先在佛母城留了兵,军民苦守了二十来日终于等到聂河带来了援军。
见越安的话语中提及父亲,聂卿忍不住问道:“越——越太守,那后面,为什么我听说牛头崮大败,是因为,因为聂家父子自大轻敌呢?”
越安把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掼,暴怒道:“放屁!聂家父子镇守西疆那么多年,之前把楼兰那几个小国的国主揍得屁股开花的时候都没有轻敌过,剿沙匪的时候也都是谋划得当才能一日荡平的,”他握紧拳头一拳锤在桌子上,冷笑道:“有人是安稳日子过多了,膏粱肥肉胀痴了脑子!”
江子岳已经很久没听他老师骂人骂得这样难听了,他明白其中的缘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压下自己的怒气,“我也实在没想到,荣氏竟然如此大胆。”
聂卿默不作声,掩在桌底下的双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指甲几乎都掐到了掌心里,手背上青筋毕露,她心底恨意难平。
一开始她也觉得荒谬,聂家从不以军功自傲,但是不代表聂家人不知道他们面对过什么,又背负着什么样的使命,把父兄残缺的尸身接回家时,聂卿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不敢相信真的会有人为了权利会里通外敌把驻守一方的将领害死。
可是长街上守着的给聂家父子二人吊唁的望京百姓的呼喊声又是那么真切,一声声“聂将军”无不再提醒聂卿,最疼爱他的父亲和兄长的的确确已经不在了,在牛头崮因为“轻敌自大”丧命的,的的确确是她的父兄。
可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聂卿出生在太平的日子里,可是那些和聂河一起组建西疆军的,他们可是亲眼见过那段最动乱的日子的,西戎的那几个国度是如何大肆掳掠边民去做他们的奴隶的;新起的苯教盛行活人祭祀,他们的大僧是如何活剥人皮制成所谓能上达天听的神鼓的;黄沙六部的沙匪也不只会袭击沙漠里的商队,他们还会挥刀劫掠边境的那些小城,冬日下他们是如何将砍下来的人头在城墙上排成一摞摞的……
“不只是荣氏,”越安一句话把聂卿从痛苦的恨中拉出来,聂卿回过神来看着他,却发现越安直盯着她,像是在对她说话,“荣申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太行之前能稳坐西江主帅的位置,就是有意让其他氏族的将领们相互制约,仅凭荣申一个人的力量,他没那个本事能瞒着太行和璋奴把消息送给楼兰人。”
聂卿瞳孔皱缩,江子岳惊道:“老师的意思是,军中的内奸,不只有荣氏一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