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安沉默了,良久,他冷静下来,微微点了点头,叹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具体是怎么回事,这些也都是我的猜测,你们二人应该都知道红甲兵送回去的第二封战报吧,圣人并没有采信,把那封战报压了下来,没有真正在朝堂上谈论起这件事,但是消息已经散出去了。”
他冷笑一声,“我之前接到消息,说荣太后那几天早晚都把圣人叫进了寿康宫,荣家是想逼着圣人让朝臣点头认下他们给太行和璋奴泼的脏水,公道自在人心,他们提前散播出去的消息有几个人信呢?聂家父子头七的时候望京城里的百姓都给他们摆了供桌。”
从越安的嘴里听到京城的消息,聂卿冰寒的心终于暖了一些,是啊,公道自在人心,她父亲和兄长守护着百姓,百姓也没有辜负他们。
“代瑚,你这次去佛母城,一定要小心提防,”越安没再说京城的事,他看着年轻的两个晚辈,叮嘱道:“特别是参郎将荣昭,荣申此人有勇无谋且好大喜功,不足为虑,但他那个远亲荣昭不是个简单人,牛头崮一役后沈逢川带兵千里驰援,人困马乏,是勉强击退的西戎联军,之后困俘一战,是荣文熹给他出的主意。”
“西疆军虽然乱杂,但是一开始跟过来的人大多都是家中有才的子弟,荣申这么多年能在军中不倒,没有被荣家换上来的人顶替,也全靠荣昭给他出谋划策。”顿了顿,越安又补充道:“你们两此去只知谁是敌,不知谁是友,我只是猜测,但也八九不离十了,周家和,和越家的人你们也不可轻信。”
聂卿看着越安黯然下去的面色,迟疑着问道:“越家,不是您的……”
越安苦笑着摇摇头,他苦涩地长叹一声,“若不是因为这个嫡子的身份,我恐怕早就被逐出越家族谱了。”
“我已多年没有回过望京了,当年我不肯听从父母之命,执意要娶阿晚为妻,后来又绝了子嗣之缘,父亲他,怕是恨死我了,这些年我写回去的家信,他一封都没回过……”越安低下头,半张面孔隐藏在暗夜的阴影里,声音里掺了几分虚无,“我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罢了,如今越家是我二叔掌权,我在越家时他就同荣氏走得很近了。”
见提起了越安的伤心事,江子岳从旁边的托盘里拿起一个瓷盏斟满了酒,他将酒盏递给越安,温声道:“老师不必担忧,越家百年家训,不会因为一个人就有所改变,我离开望京时,特意上门去拜见了越老太傅,他老人家身体硬朗着呢,一套太极拳打得越青那小子捂着头满院子跑。越平先生如今被圣人封了礼部侍郎,很是忙碌。”
礼部侍郎是闲职,聂卿看了江子岳一眼,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越平的确跟荣家有所联系,但是恐怕大事小事缠得他脱不开身,隆庆帝比任何人都不希望荣家独大,礼部尚书之位空悬已久,圣人却只给了越平一个侍郎的职位。
隆庆帝并不是荣太后的亲生子,他是宫婢所生。先帝酒醉之后临幸了那可怜的女子,但是之后却没有给她位份,那宫婢在冷宫中生下的他,生下他没两年就撒手人寰了,一直到隆庆帝五岁,先帝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便宜儿子。
越皇后病逝之后先帝就再没有立后,后宫中的一应大小事务都交给了荣贵妃,先帝虽然整日泡在脂粉堆里,却时不时冒出来几分励精图治的雄心壮志,他自觉这皇帝当得十分憋屈,总被外戚掣肘。
他自知大燕在他这一代肯定是改变不了世家贵族凌驾于皇权之上的状况,年老的帝王下了狠心,他明面上宠幸着席贵妃所生之子,误让所有人认为他是要立太子,暗地里却把那个丝毫不起眼的儿子悄悄送到了荣家面前,荣贵妃无子,见此情况欣然把隆庆帝抢到了自己名下。
隆庆帝六岁被从冷宫接出来,住进皇子所,他自小过惯了苦日子,从来也没真把自己当成皇子,时不时就翻墙去市井中游玩,也是在这个时候结识了聂河与聂培兄弟俩,一直到九岁被接到荣贵妃的荣华宫,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皇位候选人。
先帝驾崩前把两个儿子都单独叫进来说了话,只不过一个是障眼法,一个是真心言,他临闭眼前把侍奉在殿里的宫人全都赶了出去,让隆庆帝跪在榻前,一字一句地告诫他要好好守护秦氏江山,哪怕不在他手里把外戚除尽,他立的太子也要继承这份遗志。
隆庆帝答应了,但他万万没想到先帝为了给他铺路消耗荣氏的族力,对着席氏所出的大皇子也说了冠冕堂皇的一番话,暗示他要传位于他,后来二子夺嫡,席氏不敌荣氏,隆庆帝登基之后便彻底从望京的世家贵族中除名了,荣氏也是元气大伤,但是聂培为了守护宫门,死在了那个火光滔天的夜晚。
尽管聂家功勋显赫,但人丁凋零,聂河一个人拿着这么烫手的功勋,隆庆帝也怕他太招眼,二人私底下好好商量了一番,聂河便带着家眷离开望京这漩涡中心,自请前往西疆戍边。
先帝之前那几位,朝内官员大多是尸位素餐之辈,也是幸亏隆庆帝年轻身体壮,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比拉磨的驴都勤快,又是减免赋税又是鼓励开垦荒地,兴修水利,才稳住了那些无地可耕的流民,后来北蛮暴动,又有沈逢川脱颖而出。
到底是那些锋利的刀没真搁在京中勋贵的脖颈上,他们无法设身处地站在边疆百姓和兵士们的处境上。
这才休养生息几年啊,眼见着国库充盈了,没有饿殍冻死,没人被逼得暴乱了,便又有人被权利二字迷花了眼。
荣家恐怕也是在隆庆帝登基之后才发现这个宫婢所出的皇子,远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好操控,他有自己的心腹,并不十分亲近倚重荣氏一族。
三人又聊了一阵,越安见天色不早,便吩咐下人把杯盘都撤了,赶着二人回厢房睡了。
聂卿躺在厢房里,却一时半会都睡不着,她干脆睁开眼睛盯着床顶,灯虽已经熄了,但明亮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在房间里撒下一片清辉,棉被很厚实,上面还绣了两条在莲叶掩映下戏耍的锦鲤。
不知道为什么,聂卿看着这两条栩栩如生的鲤鱼,脑子里却突然闪现出周方佩戴着的那双鱼玉佩,下狼山时他把那玉佩扔给她看,那两条鱼顺着纹路合在一起后,就开始翻白眼,颇有几分朱耷笔下鸟兽的神气,她转身,那白眼也跟着她转,活灵活现的。
周方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富贵公子,他人在尘土中,消息却很灵通,对边疆和京城的局势看得也很透彻……
到底是什么人……
这样想着,困意上涌,聂卿蹭了蹭细腻的被套,翻个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