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卿从陈普洱那回来就一直没怎么好好休息,先是应付荣申话里有话的问讯,接着又是李明溪突如其来的高烧,她强打着精神从中周旋,这会子紧绷着的心神慢慢松开,她走进自己的营帐时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荣申没给她下什么任务,聂卿干脆地和衣往床上一躺,准备闭目养神好好睡一觉。
她身体已经很疲累了,军中床板硬的很,冬天铺在上面的那层棉席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但她刚躺下去,全身僵硬的肌肉立刻就松弛下来,仿佛卧躺在绵软的云朵上一般,倦意从身体的经络里一点点往外渗。
但聂卿的意识却一直很清醒,她脑子里盘绕着许多之前见过的景象,倒篮沟峡谷尽头那几架宏大的天梯工事,迦婪若苍白瘦削无悲无喜的脸庞,陈普洱欲言又止的隐情,小六林二他们坚韧的眼神……这些东西走马灯似的从她眼前闪过,心里的躁意越攀越高。
聂卿强迫着自己不去再想这些,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唱起了锡蓝城的哄睡小调,可是思绪不由她控制,很快又飘到了另外一些事情上。
她跟李明溪回营的事情江子岳应该早早就知道了,但是这书呆子却一直没来找她,聂卿担心他是不是也被荣申控制了,暗地里去打探过,发现这人该吃吃该喝喝,平日出行也没有什么人跟着。
思及江子岳在她出发前说过的那些话,聂卿的眉心又蹙了起来,沈逢川被荣家人下了不致命的毒,现下他已经带着余下那一半北疆军精锐回北方了,那他身上的毒,现在解了吗?
楼兰国内呢?迦婪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楼兰的二王子殿下是突然之间声名鹊起的,在此之前大燕这边根本不知道楼兰国主还有这么一个二儿子,他能从一个藉藉无名之人突然成为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在国中必然是有自己的势力的,苯教的确与他不合,但未必真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跟他完全对抗上,等他重新稳定了国内,目前这短暂的和平景象立马就会被打破。
而现在西疆军真的是荣申称帅了,聂卿并没有荣申那么乐观,觉得迦婪若真会信守诺言就此熄了野心真跟西疆军化干戈为玉帛了,天梯工事看样子应该是夜以继日地修,这几日估计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拿下丰城应该也花了不少力气,迦婪若一开始也许是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现在还会用原来的计划吗?
朝中现在又如何了,迦婪若之前“被劫囚”一事必然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按照以前的经验,也不知道那群议和派和主战派不知道争出个章程没有,将军府里,祖母和阿娘,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聂卿越想越清醒,她睡不着,杂乱的想法挤得她脑仁疼,索性从床上坐起来,仔细思索之后跟风营的将士们应该一起怎么做。
她正在梳理着事情的脉络,营帐外突然突兀地响起一句问话:“楚以武,你在营帐里吗?”
是江子岳的声音。
聂卿心下微松一口气,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朗声对着帐外喊道:“我在,你进来吧。”
江子岳掀开帘门走了进来,聂卿刚准备跟他说话,却见他后面紧跟着又进来一个人。
是荣昭。
聂卿眼睛眯了眯,心思一转顺势躺在床上也不起身,她面带歉意地对着前来的二人拱了拱手,声音又虚弱起来,说道:“实在是对不住,我回来之后一直觉得身体疲乏,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大帅特意准了我几日休养的时间,就不起来接你们了,随便坐。”
二人面色凝重,对望一眼,荣昭率先开口道:“坐就不必坐了,我二人前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跟楚兄弟说,沈大帅在带兵回北疆的路上,遇到了北蛮人的偷袭。”
“什么?!”聂卿大惊,在床上一下子坐直了,她眼中露出尖锐的锋芒,看向江子岳,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北蛮人是怎么知道沈大帅回北疆的事情的?”
江子岳沉缓地摇了摇头,他看着聂卿,回答道:“具体的我们也不清楚,是沈大帅的亲卫拼死送回来的消息,那不是两三撮小股军队,是一整支北蛮人训出来的狼骑!”
营帐里陷入一片死寂,聂卿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耳边响起了重音,她缓过那阵直击天灵盖的悚栗,望着二人,艰难地确认道:“消息确定么?确定,是狼骑?”
“千真万确是狼骑,北蛮人这些年虽然没有再南下过,只一直在草原上活动,”江子岳闭了闭眼,他满脑子都是那亲卫浑身是血的身影,“但那亲卫是跟着沈大帅一路打回来的,他说那是狼骑,比当年老狼王身后的还要凶猛。”
“与其说是偷袭,不如说是伏击,”江子岳目光灼灼,怒容横生,眼中的憎恶几乎要跳出眼眶,“北疆军精锐毫无防备,那支狼骑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就出现了,沈大帅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派了六个亲兵南下求援,一队狼骑在他们伸手紧追不舍,五个都死在了路上。”
“沈大帅呢?沈大帅如何了?!”聂卿来不及思考,连珠炮似的紧接着问道。
荣昭上前一步,脸色难看得很,接着话头道:“沈大帅生死不明,战马到了锡蓝城就跑死了,那亲兵是越太守亲自护送来的,他身上全是弯刀割出来深可见骨的口子,几处大穴都被银针封住了,他将求援之事告知大帅之后就死了。这件事不能声张,荣大帅当即要派兵,我们来也是为了此事,风营是探路的好手,但是如今李明溪重伤未愈,不适合长途奔袭,想来想去,大帅想要让楚兄带着弟兄们前去。”
聂卿心里一惊,她的脑子被激烈地撕扯着,此刻隐隐作痛,她勉强分出一点心神,猜测道:荣申这是什么意思?
她乍一听闻这个消息的确是想要亲自去的,可是荣申又一次主动将这个机会递到她面前,她不得不怀疑些什么。
“我自然是但凭大帅吩咐,”聂卿直视着荣昭,“可是我进风营不久,手上寸功未有,让我带着兄弟们去,我怕我难以服众。”
“这件事楚兄弟不必担心,”荣昭从怀里摸出来一枚银色的令牌,走到聂卿的床边一只手递给他,“这是风营主事者的令牌,大帅有意让你和李明溪担任振威校尉,军令如山,他们不敢不从。更何况,楚兄弟现在已经获得了风营将士们的认可不是吗?”
聂卿仔细地端详着荣昭,她脑中浮出一个猜想,之前她进风营,是不是也是荣昭向荣申提议的。
这人为何要帮她?
聂卿记得越安仔细叮嘱她要小心这个荣文熹,但是她进西疆军以来,这人却三番两次地对她施以援手,还有之前城门口那次遇到的截杀,那马上人的杀意可是从头到尾分毫未减,如果不是荣昭亲自出面把他们两个带回来,那天最后的结果也是犹未可知。
荣昭大大方方地任她看,眼神不躲不避,聂卿很快收回目光,二人这场短暂的交锋并没有引起江子岳的注意,聂卿握紧了那块银色的令牌,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即刻就点兵出发。”
荣昭跟江子岳闻言也没有再留,略行了个礼就告辞了。
聂卿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将凉茶倒在手掌上狠狠往脸上一扑,冷冰冰的茶水激得聂卿打了个寒颤,疲惫的脑子也清醒起来,她看着手中的令牌,令牌上的花纹很熟悉,正是和李明溪那枚令牌上一模一样的兽头纹。
聂卿快步朝李明溪的营帐里赶去,帐内,李明溪也并未休息,他见聂卿喊都不喊一声就跑进来,眉头一皱正想说些什么,聂卿却提前将那枚令牌往他面前一亮,冷声说道:“沈大帅北归途中遭到了北蛮人偷袭,现下生死未明,他那亲兵骑马一路奔袭求援,西疆军要派援军,风营打头阵,你现在身上有伤,荣申想让我带队。”
这一连串的话闷雷似的把李明溪都打蒙了,他愣了几瞬才意识到聂卿在说些什么,大惊失色道:“什么?沈大帅生死未明?”
“你带着大飞去,”李明溪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双眼直勾勾地看向聂卿,“这小子探路追击都是一把好手,沈大帅当年一力把北蛮人撵回了老家,绝不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折在那支狼骑手里,只要他还活着,大飞就一定能找到他。”
“还有这个,”李明溪将自己那个黑色的令牌拿了出来,交到了聂卿手里,“那群小混账认人不认令牌,你拿着这个令牌去找他们,他们会好好听你的话的,阿满留给我,其他人你随便挑。”
聂卿看着李明溪的眼神,隐隐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了。
照之前看,大飞性情有些莽撞,说话直来直去,阿满心思细腻,又跟李明溪心有灵犀,他既然有意给荣申投诚的意思,大飞留下来倒是有可能会坏他的事。
聂卿点头,转身就要走,快出营帐门时,李明溪却突然叫住了她:“楚以武,我知道你有本事,此去危险重重,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全力,把他们都活着带回来。”
聂卿没有回头,她握紧了手中的两块令牌,边缘不规则的疙瘩都硌得有些手疼,她郑重地应承道:“我会拼尽全力,把他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人保护的角色了,
天色将暮,浓艳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西疆军派出去了四百人的精锐队伍,都是从各营里抽调出来的能手,此次行动秘而不宣,各营一批批地走,军中将士只以为他们是平常出任务。
聂卿带着风营的十个人纵马先行,马上狂风扑面,带着雪沫子冰冷的气味,吹得人几乎都要睁不开眼睛。
大飞跟在聂卿身后,看着她握着马缰精神抖擞的样子,疑惑地看了她好几眼,他怎么记得从李老大的营帐出来的时候这人一副累得马上就要倒在地上的样子,怎么这会子跟打了鸡血一样。
聂卿并不知道他人心中所想,临行前荣昭悄咪咪地给她送了一碗参汤,她不做疑虑一口气喝完了,过了不久江子岳竟然也过来给她送了一碗药,说是什么补气养神的圣品,是他从越安那里顺过来的,她连喝了两碗补药,现在的确是精神大振。
马上行军很快,老天爷很赏脸,月色通明,大道宽敞,前路亮堂堂的,竟然也不需要照明,聂卿脑子里想着江子岳所说的话,脸色冷了下来。
伏击。
北疆军中也有叛徒。
或者更可怕猜测一点,北疆军中,有北蛮人的奸细。
沈逢川这十数年来一直紧盯着北蛮人的王帐,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老狼王带着狼骑挥刀南下沿路屠戮劫掠的惨象,他也许不懂得什么叫“居安思危”,但他一直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北疆军中没有权贵,无论什么人都得从新兵做起,沈逢川这次千里奔袭带来的是北疆军中的精锐队伍,换言之,没有五年八年,谁都进不了这个队伍。
但是这个队伍里有人,把沈逢川何时回去途径何地的消息送给了北蛮人,而这一整支北蛮狼骑,可以悄无声息地越过北疆军的封锁线,直接在路上堵死沈逢川。
那可是狼骑啊……是当年令大燕北境闻风丧胆的北蛮狼骑。
他们是北蛮草原上最悍勇的一批人,从出生那一刻起,掠夺和屠杀就烙印在了他们的狼血里,他们配备着整个格满部落最锋利的弯刀,身下骑着的是能一日千里的战马,他们强壮,凶猛,悍不畏死。
老狼王被沈逢川射死后,随着几个王子争权夺利,格满部落隐隐有分裂之势,北蛮狼骑也就渐渐没落消散了。
但很显然,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比之前更凶悍更残忍,也更狡诈更会伪装,北蛮人没有衰颓,而是在蛰伏,他们的新狼王,已经成长为草原的霸主了。
大燕如今的处境,比她估计得还要糟糕一点。
之前在狼山,周方说自己在影阁里买来的消息,之前西疆的那场战役,有北蛮人从中作梗,可是现在看来,不仅是那场战役,大燕如今看似如千顷碧湖平静无波,湖中鱼虾菱角欣欣向荣,一片昌盛之景,但实则湖底暗流涌动,漩涡叠生。
聂卿稳住动摇的心神,她捏紧了马缰,高高提起马鞭,大喝一声:“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