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情景再现,狼骑们惊疑不定地看着沈逢川,这个人已经不再年轻,却像座山一样横亘在北蛮与大燕之间,他才是草原遥望不可及的天堑。
咸赤达看着被沈逢川一刀唬住的北蛮人,脸色隐隐发青,他喝道:“怕什么!我们是长生天脚下奔跑的狼!怎么,在大燕这十几年的生活已经把你们都训成豺狗了吗?!你们还想要回去给那些贵族们当奴隶吗?”
他夺过身旁站着北蛮人手里的弯刀,恶狠狠地瞪着沈逢川,振臂一挥,“冲上去,杀了他!只要他一死,狼王就可以重新踏破陇江关!我们的儿女,也不用再遭受风雪的欺凌!”
北蛮人闻言蠢蠢欲动,他们的身体里也许不再流淌着沸腾的狼血,十几年的时光磋磨让他们失去了锐气,但咸赤达的话成功勾起了他们没有磨灭的贪欲,北蛮的草原上,冬季的雪永远都那么大那么冷,总会有人看不见第二年水草长起来的春月。
只要眼前人死。
北蛮人面对面看着,在眼神交流间彼此鼓励着,咸赤达拿着弯刀先冲了上来,后面的北蛮人还没跟上,就听见最外圈一层人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声。
聂卿站在山顶上,手中长箭凌凌冷光,她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绷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周边站着一圈西疆军精锐,他们背上背着刀剑,手中举着拉满的弯弓,聂卿盯着愕然回首的北蛮人,大声道:“再放!”
第二轮箭自空中飞过,北蛮人急急拿刀来挡,他们凭着记忆挥刀,但离了马,他们就不是狼骑了,远距离之下他们没有还手之力,耕种十几年的手臂已经苍老不少,有人惊讶地看着精准刺进胸口的箭矢,大睁着眼慢慢倒在了地上。
“大燕人的支援过来了!”有北蛮人尖声开口,这一点就炸的气氛终于破开了,“咸赤达大人!”
咸赤达从突生变故中惊醒,他毫不犹豫奔上前来,手中弯刀直取沈逢川的头颅,厉声道:“后队上前,拿起你们手里的刀,能拦多久是多久!前队跟我一起上,格杀沈逢川!务必要为狼王的加冕献上我们的贺礼!”
沈逢川轻蔑一笑,手中关王刀挥动之间似乎带着陈年的血气,他大喝一声,迎上前。
咸赤达终于在沈逢川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他熟悉的一直想看到的东西,那是浓烈的恨意,一如当年他带着面具跟在老狼王身边时看到的那样,沈逢川看见被挂在城楼上的反抗者头颅,那眼神也是这样,延绵着无穷无尽的要把所有人都吞噬进去的恨意。
“狗杂种!”眨眼间,关王刀又取下了几人性命,沈逢川身上添了几道新刀伤,他打得过瘾,嘴也没停,“我今天非得弄死你!”
“你在恨我哈哈哈,”咸赤达狼狈地躲避着沈逢川凌厉的刀风,脸上却满是嘲讽,“难道不应该恨你自己吗?恨自己识人不清?葬送了麾下这么多兄弟的性命!你还记得巴林他们死时候的样子吗?哈哈哈哈我记得,我拿刀一个一个捅过去的!”
沈逢川应对着北蛮人越来越急的围攻,他听见了箭雨飞过的声音,知道西疆援军就在他们不远之处,他只需要撑住就行,可是亲卫营死时候的场景不断在他眼前浮现,他挥动着关王刀,怒火灼烧着胸口,几乎要将理智燎尽,他呼喊着呵斥道:“闭嘴!”
“将军小心!”提白一声惊呼,飞刀过去刺死了从背后偷袭的一人,沈逢川瞥见按白眼中的视死如归,在心里暗叹一声,他一脚将从左侧扑过来的北蛮人踢得当空喷出一口老血,关王刀却温温柔柔地四两拨千斤将想给他挡刀的按白推到了一边去。
咸赤达瞅准这个时机面孔狰狞地将弯刀送了过去,提白按白大惊失色,沈逢川咬牙闪身避开要害,那一刀重重砍在了他肩头,咸赤达还要再攻,斜右方突然飞过来九枚细长的柳叶飞刀。
周方如从天降,踏着枯瘦的树干奔过来,他将扇子掷出,尖锐的扇骨旋转着切割向咸赤达的脖颈,咸赤达险之又险地侧开身子,扇风贴脸而过,脸颊上轻微地刺痛着,他伸手一摸,看见手指上纤细的血痕。
北蛮人寡不敌众,后队很快就被尽数斩于刀下,咸赤达听见狼骑惊慌的争论,正面对着沈逢川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长生天神居的深海。
他知道,自己杀不了沈逢川了。
聂卿冲上前来,与周方沈逢川他们包夹住剩下的北蛮人,她眉峰间堆叠着戾气,拖着陨铁长刀劈向北蛮人。
周方眼里透着杀意,扇子回到他手里,又立马被扔了出去,拥挤嘈杂的山头终于又宁静下来,北蛮人并没有引颈受戮,但是他们敌不过复仇者的刀刃,很快,只有咸赤达一个人站立在原地。
他没有动,闭着眼睛,手中的弯刀也垂立在脚边,他将身上的要害都这样大喇喇地暴露出来。
寒冬时节,山顶的风十分冷酷,咸赤达深呼吸一口气,那风自喉管向肺腑中滑去,他沉默着感受了片刻,倏然长长叹出来,语调如同躺在母亲怀抱里的幼子,用北蛮语喃喃道:“风里,应该有马粪的味道才对啊。”
沈逢川听懂了那句话,聂卿和周方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们都见到了福安镇牌坊楼上悬挂着的六具尸体,此刻山风簌簌,沈逢川和咸赤达之间,既是大燕与北蛮的积怨,更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对峙。
沈逢川不再等待,挥着关王刀就往咸赤达的头上劈去,咸赤达举刀高高跳起,二人眨眼间已经过了数十招,聂卿跟周方并一干人等,都按捺着性子在外周一圈等着,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二人交手,手中的兵器微微颤动着,随时准备出手。
聂卿和周方想着之前那个北蛮人从怀里摸出毒管的动作,一直警惕着咸赤达,她总觉得这人不是什么好鸟,估计心里暗戳戳地想着怎么暗算。
见到咸赤达那把弯刀突然迎风长了三寸,聂卿和周方都在心里想着,果然如此。
他们不约而同执着武器往前奔去,却没想到沈逢川似乎早就料到了咸赤达会这么做,借着关王刀如飞燕一般轻轻地跃开了,那一片崖顶毫无遮蔽,沈逢川看见咸赤达脸上一闪而过的阴狠与得意,暗道不好,他急急劈向咸赤达,那人却不躲不避,任由刀身刺进胸口,他将手中变长的弯刀插进地里,面色迅速涌上血红色。
下一刻,四人脚下的土地轰然塌陷,咸赤达嘴角噙着得意的笑,睁着眼死去了。
聂卿和周方面色大变,二人齐齐伸出一掌打向沈逢川,提白和按白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借力上升的沈逢川,素来冷静的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他们对视一眼,目光决然地往下跳,却被沈逢川一手一个提住了后脖颈。
“找死啊你们!”沈逢川吹胡子瞪眼,下意识想一人给一个大嘴巴子,看见那两张眼下青黑的脸抬起来的手又缓缓放下了,他劈头盖脸地骂道:“要找人非要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不知道从后面绕啊?真不知道谁教出来的小死板,休整一下,我们一起去找。”
聂卿跟周方急急下落,高崖百丈,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周方低声道了一声“得罪了”,便伸手一把揽住了聂卿的腰,崖壁上横生出了不少长藤和树木,可惜都不能承载住两个人的重量。
二人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周方背贴着崖壁,时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声,聂卿心里明白他的后背应该是碰上了崖壁的尖石,她咬咬牙想要从周方的怀抱里退出来,却发觉箍着自己腰肢的那手臂跟铁打的似的,她抬头看着周方,愤声道:“你松手!我知道你有本事能站住脚,你要是带着我,咱们两个都得死!”
周方面色不变,右手掌已经被粗粝的枯藤磨出了血,他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继续一根根抓着垂下的藤条,“闭嘴,我们两个都不能死在这儿。”
聂卿被周方牢牢抱在怀中,这才发现这人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要高不少,她只能看见这人的颌角,下巴上还留着青色的胡茬,她咬咬牙,尽力稳住身形,伸手抓向身体旁边的藤条,二人一边抓一边下落,身体时不时就在空中停滞一下,等上一根藤条断裂他们继续往下掉,再抓取下一根。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二人彼此扶持着,弱水崖往下似乎没有尽头,他们的手掌早就被磨破了,脱落下来的尖锐木屑深深刺进了掌心里,一开始还能感觉到痛,可到了后面,二人只是机械的抓取着。
这场求生伴着折磨,二人倚靠着彼此,心跳的频率也逐渐一致,最后一根藤条断裂开来,二人发觉周边已经没有可供抓取的藤条了,热意从下往上一点点把整个人跑进去,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幻觉,等到轻微的硫磺味道顺着热意流到鼻腔里,二人才强睁开眼,异口同声道:“是温泉!”
话音刚落,二人就重重砸进一棵枝繁叶茂的树里,他们下意识想要抓紧树枝,却发现这棵树的树枝十分纤细,根本抓不住,两人又从堆叠簇拥的树叶里跌进一潭温暖的池水里。
温水很快打湿衣襟,将两人完完全全地浸泡在里面,疲惫和后怕趁着这个机会一拥而上,讨伐着被过度使用的身体,磨得血肉模糊的掌心在水流的抚摸下酥酥麻麻地刺痛着,聂卿跟周方在水中晃了晃脑袋,强打精神,拖着沉重的身子往水面游。
“咳咳咳咳!”两人趴在潭岸边,重重咳嗽着,肺里呛进去不少水,聂卿大口喘着气,艰难地转头看向周方,兴致冲冲地顽笑道:“我可总算是明白,咳咳,为什么都说,这崖下是弱水了,这可的确不是,鸿毛不浮,飞鸟不过嘛,咳咳……”
“正是正是,”周方也再维持不住那副公子做派了,他大半个身子还浸在温泉里,舒服得喟叹出声,“从那么高地方掉下来,侥幸没摔死,却掉进这种桃源仙境,刚刚要不是你带着,我到后面是真游不上来了,真想就那么泡着继续沉下去,万古云霄一羽毛,去他娘的。”
二人相视一笑,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温泉水泡着的确很舒适,二人趴在温泉潭水边,只露出个头来,等到身体攒够了力气,才依依不舍地从温泉里爬出来。
刚爬出来,周方就听见聂卿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咕咕”,聂卿有些尴尬,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她把眼神转到一边,周方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轻笑道:“我也饿了,我刚刚看见那灌木丛里有一只雉鸡,不如我去抓鸡,你去捡些柴火,咱们俩大难不死,难道不该好好吃一顿吗?”
聂卿听见“雉鸡”两个字整个人一下子支棱起来,她眼神亮晶晶的,对着周方狠狠点了两下头,小跑着去捡柴火去了。
二人手上动作都很快,聂卿不一会就抱了一大捆柴火回来,周方也成功逮住了那只鸡,他仪貌未乱,但发髻里插了根五彩的鸡毛,看上去有些滑稽。
周方将湿透了的外袍脱下来扔到一边,从腰侧摸出一把小刀来走到潭水边处理起鸡来,聂卿抱着柴火,看着他利落的动作,一时发住了呆。
她发觉自己好像一直都没有正视过周方,这人虽然长得十分俊逸,得意洋洋地自报为肩不能扛的纨绔,但他并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她以前也觉得这人中看不中用,全靠他那四个厉害的护卫,但其实他武艺与他们不遑多让,扇骨出手带起的风都能划破咸赤达的皮肤。
他在那种时候也没有抛下自己,为人十分牢靠。
周方将雉鸡处理好从潭水边起身的时候就发现聂卿正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被吓了一跳,以为这人是在出神忧虑着什么事,他正想出言宽慰,却发现聂卿两只鼻孔,突然都在往下缓缓流血。
他面色复杂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衣裳湿透了却不好脱尽,现下紧贴着自己鼓囊囊的肌肉。
聂卿悚然一惊,伸手捂住自己的鼻子,那鼻血流得飞快,她伸手也止不住,只能狼狈地揪过自己的衣裳,一边堵一边恼羞成怒地骂江子岳和荣昭。
送的什么补药!以前怎么不见这么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