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持续攀升,两人看着对方,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对视着僵持了片刻,周方看着聂卿手忙脚乱地按着自己那两管鼻血,脸颊比刚出温泉池的时候还要红,他一时有些忍俊不禁,转过身子背对着聂卿,给她处理的时间。
鼻子里面还在隐隐作痒,聂卿能感觉到汹涌往外流的血已经快要打湿她手里拿着的那截衣袍下摆了,却丝毫没有要止住的迹象,她恶狠狠地盯着周方的背影,那两片浑壮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虽然周方很体贴地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她知道这人在笑。
这种情况下还能笑什么?
聂卿长这么大头一次如此窘迫,她不是没有看到过男子赤裸的样子,将军府教养儿女都十分彪悍,小时候在西疆,她成天看着军营里一群汉子打赤膊,跟半大小子打架,聂河和楚锦书都由着她,后来回了京城,有京中的纨绔不知道她,当街出言调戏,聂河跟聂稔知道后连夜打上了那纨绔的家门,老的小的一顿痛扁,聂河回府后对她说,再有下次,直接对着两腿间踢,能多大力气就多大力气。
是以京中世家风气越来越守旧的时候,聂卿反倒对男女大防没什么大的概念,隆庆帝一向赏识聂河,对着聂稔聂卿两兄妹也非常疼爱,将军府虎女威名在外,世家子弟在心里不知骂了多少遍母夜叉,明面上也只能遵循圣意捏着鼻子夸。
眼下这情形,周方压根什么都没露出来,只是因为衣裳厚重湿透后紧紧贴在了身上,虽然这样他看上去比她之前估计的还要健壮一些,但是……聂卿摇了摇头,愤恨地想着,她压根不是因为看见他这样才会流鼻血的好吗?她只是因为接连喝了好几碗补汤而已!
自聂卿进风营开始,她就没怎么歇过,先是倒篮沟那一场大战,她跟李明溪掉进陈普洱的药谷之后没休养两天就拖着病体回了佛母城,之后又是李明溪高烧,她强打精神应付荣申和风营的两重猜测,紧接着又出了沈逢川遇袭的事情,她临危受命带人连夜雨奔……
聂卿的身体一直高度紧绷着,荣昭和江子岳也是知道这点才给她先后送了补汤,怕她在路上熬不住,到了驿站之后越安也给她备了一盅,她身体本来就亏虚着,经不得这样的大补,那温泉水带动了她周身血脉流转,那些没被身体接纳的精华,马上就兴冲冲地跟着血气一起化作鼻血流出来了。
只是这鼻血流得太不是时候了。
聂卿干脆将鼻子堵死了,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周方轻声咳嗽了一下,用平静的声音问道:“楚兄弟,你,你现在好些了吗。”
“好了,”聂卿很是郁闷,她根本不能开口解释,这种事情越描越黑,说了只会让两人陷入更加尴尬的地境,她瓮声瓮气地道,“你转过来吧。”
周方闻言转过身子,脸上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神色,聂卿做贼心虚,总觉得他眼里还藏着促狭的笑意。
聂卿强迫自己忘掉刚刚那个尴尬的画面,她看着周方手里的生鸡和自己脚边的干柴火,一时有些懊恼,她低下身子,从一堆柴火里挑了一根尖头木棍,叹息一身就撩开袖子准备钻木取火。
周方轻轻掐住她的胳膊,摇头淡淡笑了一声,聂卿不明就里抬头看向他,这人面容凑得跟她有些近:湿发贴在脸颊两侧,有一缕顺着额角垂了下来,面如冠玉,近看更觉俊逸非凡,她以前觉得这人皮相不错,现下发觉这远远不只是不错。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1】
周方面色不改,心里却暗暗升起了一点惊讶,他再次轻声咳嗽了一下,对着微微有些怔愣的聂卿说道:“我外袍里带了火折子,是请人特制的,水火不侵,咱们不用这老法子,你坐在一边等吧。”
聂卿回过神来,一张脸马上又红透了,她觉得整个人都燥热起来,在她这十几年的生活里,很少会有“害羞”和“尴尬”这两种情绪出现,她并不是一个特别在意别人看法的人,但是就这短短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她已经快让这两种情绪泡入味了。
她真的不是急色之人啊!
周方走过去从自己的外袍里拿出那个宝贝火折子,聂卿坐在青石板上,看着他熟练地将干燥的小树枝放在底下,等小火燃起来再把大的粗枝柴火架在上面,火堆很快生起来了,周方将那只剥洗干净的雉鸡穿进木枝里,悠然自得地烤了起来。
温泉潭里气候很是怡人,二人身上衣裳尽湿也不会觉得冷,偶尔会从灌木间吹出几阵和煦的微风,聂卿吸了吸鼻子,淡淡的花香味沁人心脾,仔细闻却又闻不到了,只能闻见温泉潭水上漫出来的硫磺味,她干坐了片刻,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周方手里那只慢悠悠旋转的烤鸡,鸡皮在烈火的炙烤下一点点变成焦黄的颜色。
鸡肉的香味渐渐散出来了,聂卿无意识地咽了两下口水,为免自己接下去又丢什么人,她霍然起身,对着周方说道:“这崖底别有洞天,我去找找看有什么草香料或者野果子。”
等到鸡肉八分熟的时候,聂卿捧着一怀各式各样的野果走了回来,嘴里还叼着一个,堵住鼻子的衣襟不知何时被放了下来,她弯下腰把那些野果轻轻扔在了草地上,拿起来一个擦了擦递给周方,“往外走不远有好几颗果树呢,尝尝看,就是这些果子还没完全到成熟的时候,吃上去有些酸。”
“正好,鸡也熟了,”周方把烤鸡从火堆上收回来,刚烤好的鸡肉还是滚烫的,散发出浓烈的焦香味,他找了两根分叉的树枝架住,他扭头接过聂卿递过来的果子,脸色一变,犹豫着伸出手指指了指聂卿的脸,“咳咳,那个,楚兄,你,你脸上的人皮面具,好像,咳,好像裂开了。”
聂卿瞳孔一缩,她立刻伸手摸了摸脸颊,果然,不知道那温泉水里有什么东西,京中人给她特制的人皮面具竟然跟干枯的地皮一样裂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跟她的下巴脱离开来,乍一看上去有些可怖。
聂卿破罐子破摔地把人皮面具一把撕了下来,周方见她如此干脆一时都来不及摆出个惊讶的表情,聂卿微微白了他一眼,伸手去扯烤鸡的鸡大腿,冷哼一声,道:“我就知道,在狼山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吧,嘶,有点烫。”
周方愣了愣,会然一笑,也不再遮掩,点头道:“是,我在那个时候就知道你是将军府唯一的嫡女了。”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来一张芋头似的大叶子,将那只烤鸡放在叶子上,轻巧地拿削好的木筷把整只鸡分开了,聂卿接过周方递过来的大鸡腿,将心里一直隐藏的疑问宣之于口:“你为何要帮我?”
“帮你也是帮我,”周方知道自己糊弄不了她,直接把聂卿下一句想问的话先答了出来,开门见山一句话把聂卿砸晕在了原地,“鲤奴,我是太子,也是影阁的阁主,所以那些灵通的消息我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聂卿大吃一惊,她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竭力回想着太子的样子,嘴里断断续续地说道:“可是,不是太子,太子在望京啊……”
她狠心咬了一口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强压下快要把整个人埋进去的惊骇,凝滞的思绪再次飞速旋转起来,周方是太子……
周方,舟方,太子舫。
聂卿突地站起身来,之前与周方遇见的时候,她是猜测这人应该与影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那位朝廷十分忌惮的影阁之主,如今她猜倒是没猜错,就是猜少了。
影阁的阁主,与东宫太子,这怎么能联系在一起,怎么能是一个人呢?!
联想到太子舫之前的所作所为,硬要说,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可是……可是他是太子啊,是大燕未来的储君!储君乃是国之根本,他怎么能如此不吝惜己身!
聂卿面色变了又变,最终变成深沉的愤怒,她将手中的鸡腿狠狠扔在了芋头叶上,直接上手揪住了秦舫的衣领,“秦舫!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君子不立围墙之下,你,你是一国储君!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对你寄予厚望,你应当比我更加清楚现下朝中景况,你!”
秦舫看着她怒不可遏的脸一点点平淡下去,渐渐漫上哀色,揪着他衣领的手也失了力道,他看见她的眼眶里慢慢聚出一颗豆大的泪珠,滚下脸颊,低声喃喃:“世家争伐倾轧,我父兄的仇,这辈子都报不了了。”
秦舫按住聂卿的手腕,不容拒绝地按着她坐回了青石上,他低着头,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下,聂卿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声若笃定泰山【2】:“储君是不会出事的,哪怕荣家刺杀的人成百上千地往东宫里钻,大燕的储君也绝对会安然无恙。”
这话太有分量,聂卿混沌的脑子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她强打精神,犹疑着问道:“我见过太子舫,他,你似乎,并不长这样。”
秦舫把鸡腿递到聂卿的手里,闻言轻笑道:“你自小在西疆长大,回京后父皇母后有意让你避着我,你也就三年前宫宴上隔着百步远远见了我一次,还记得我长什么样?”
这话提醒了聂卿,秦舫说得没有错,她回京之后隆庆帝召见了她好多次,越皇后也让她时常进宫探望,但是在民间颇有声望的太子舫,她却一次都没见过,她只听见过越皇后几次吩咐宫人记得给太子送补身的汤药。
她的确从来没有近看过太子舫。
秦舫这么说,其中是有什么隐情呢?聂卿仔细看向秦舫,却见他轻轻将头扭到了一边,显然是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快吃吧,”秦舫捻了捻衣领上的油花手印,“不然过一会就凉了。”
聂卿压下满腹心思,秦舫将另一只鸡大腿也扯下来放在芋头叶上,他撕下一块鸡肉,放进嘴里,恰到好处的温度将肉汁的香味爆在口腔里,他却味同嚼蜡,吃得食不知味,空洞的双眼遥遥望向远方,他轻声道:“影阁是父皇默许我建立的,大雁朝内的党争比你想得要严重得多,荣家的手已经伸到了东边。”
秦舫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头看向聂卿,脸色似乎一下子就苍白了起来,他那双眼睛里藏着庞大的复杂的杂缠在一起的情绪,那眼神无疑是痛苦的,但聂卿剧烈波动的情绪却被奇异地安抚下来了,她的眼神飘到了秦舫那上好衣料上显眼的油印子,脑子里突然又一下子蹦出了之前她对着秦舫湿衣流鼻血的样子。
二人沉默地把那只烤鸡吃了个精光,聂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秦舫总觉得她像只气鼓鼓的刺猬,他下意识有点害怕,这么多年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把烤鸡的两只鸡翅也揪下来递给了聂卿。
聂卿吃下那两根鸡翅,心情好了不少,知道影阁实际上是东宫的势力,她冷静下来觉得这反倒是件好事,照着秦舫的话来猜测,荣家与隆庆帝估计快要走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有影阁,她心里还多了一层底气。
她拿过自己扯下来的人皮面具,仔仔细细地修复起来,秦舫看着她粗糙的动作,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敲了敲聂卿的肩膀,从她的手里接过面具,又从自己晒干的外袍里取出来一小瓶散发着奇怪香味的药水。
“别动,正脸对着我,”秦舫修好了人皮面具,瞥了一眼聂卿伸上前的手,“提白按白一定会来找我们的,你手底下那个兄弟是探路的好手,我来给你贴吧,省得到时候你回了西疆军又露馅了。”
聂卿点点头,顺从地把脸递了过去。
秦舫干净利落地顺着聂卿脸侧将那张面具严丝合缝地贴了上去,聂卿那张明媚的脸露出来没多久马上又变了回去,秦舫看着这个面相平平无奇的小校尉,心底突然轻轻弹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