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母城的烟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中城的百姓们惊慌失措地在大街上奔走着,但好在西疆军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情,他们秩序井然地排成了一条人梯,隔开了惊慌的人群,站在两边的将士们沉稳有力的声音足以灌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看好身边的老人和孩子,不要挤,大家先回家,等着大帅的指示,真要发生了什么事,楼兰人只能踩着我们的尸体进这座城池!”
喧嚣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队伍中间有白发苍苍的老叟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他的声音沙哑,但听上去像是古老的祭司在吟诵祭语,“大伙们别急,咱们又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了,老朽在佛母城里住了五十年了,楼兰人早些年还经常进城抢劫,慢慢走吧,抱好娃。”
有人大声附和,是个标准酱色面孔的肃州汉子,他身高八尺,站在人群里十分醒目,像筷子筒里插了根毛笔,“老叔说得对!咱们佛母城太平了二十年,可汉子们的血性难道就不在了吗?楼兰人敢踏进佛母城,我大明第一个上!保证让他们有来无回!”
“阿耶,我也去!”人群中挤出来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姑娘,她穿着一身飒爽的红衣,面上笑容高傲肆意,寒风猎猎吹拂着衣摆,那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作响,她轻哼一声,“我要向楚将军一样,把那群楼兰人再一次屁滚尿流地打回老家去!”
“正是这个理,”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鬓边还插了一朵火红的绒花,灯火落在绒花上,衬得老妇人皱纹横生的脸也红扑扑的,她拍了拍挽着她胳膊跟她一般打扮的年轻妇人,声音洪亮,“老妇人现在还没老哩,还有一把子力气,哼,二十几年前可是我们连夜给将士们烙的煎饼,真打起来,我们姑媳还能一起上阵!”
城中百姓群情激奋,一如多年之前,人群井然有序地顺着人梯缓慢移动了起来,他们彼此呼喊附和着,夫妻们抱起跟在身边的幼童,搀扶着一同出来过年夜的双亲,沿着长长的街道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家。
聂卿提刀从城头下来一路急速奔来,被阿满在营地里拦住了,荣申今夜没有坐账中军,跑到外城去会他那个美貌的外室了,荣昭不见了踪影,还是江子岳对荣义百般威逼利诱才把答案问了出来,聂卿闻言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她按住江子岳的肩膀,冷声道:“你现在就拿着我的手令出城,去锡蓝城通知越太守,让他尽快把信送到京城去,请求禁军出兵援助。”
“为何不传信去北疆军?”江子岳面带犹豫,他想了想把心里的顾虑说出来,“锡蓝城送信没那么快,要是安和城真如你所说……那只能送出去一封信,禁军身负京畿重地的守卫之责,轻易不会出兵的。”
“北疆军不能擅动,”聂卿想着秦舫所说的西戎北蛮勾结之事,眉头皱得更深,她抬眼复杂地看了江子岳一眼,状若随意地说道,“你想想我们之前在狼山遇到的事情,我怕顾此失彼。”
聂卿模糊地一句带过,她按捺住那颗着急的心,沉着性子继续说道:“楼兰人一开始想攻打的就不是佛母城,赵家九成九早已投敌了,你记住一定要报上廷前,他们今晚用的那种武器很有可能就是已经失传的火药,威力十分巨大!”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闭眼重重叹出一口气,继而睁开凤眼直直盯向江子岳的双眼,她解下腰侧的风营令牌,沉重地说道:“西戎人这一次不会是像上次一样小打小闹,他们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来的,如果,如果他们火药很多,佛母城已经被围了,你们一定要死守住鞥州,特别是军屯!”
“代瑚,骑马非你所长,”聂卿拍了拍江子岳的胳臂,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脱口而出的只有短短一句,“但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江子岳眼中遽震,他明白了聂卿意有所指的事,心下重重一沉,不再多说,他接过聂卿递过来的银色兽头令牌,飞快去营地里找了一匹马,人梯在街道中隔出来一条马道,专为送信的将士们提供便利,江子岳单人一马畅通无阻地跑过,他艰难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心里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夜风很大,聂卿今日的发髻没有盘紧,那几束挂在簪子上摇摇欲坠的头发终于散了下来,她让阿满看紧荣义,自己则提着那柄陨铁长刀飞速往外城奔去,压抑着心里腾腾的怒火。
外城像是佛母城中得天独厚的一处桃源秘境,它依然平静喜庆,丝毫看不出刚刚有外族人进犯的痕迹。
这是得益于西疆军的庇护,西疆军中五族大户都在这里置了宅子,荣申在这里养了两个娇媚柔弱的外室。
荣申的母亲曾有望京第一美人的称呼,荣申长得也不差,他拒绝了不少肃州女子的求爱,义正言辞地声称家有爱妻,二人虽远隔千里,但他不能辜负自己的发妻,实际上是他嫌弃肃州女子举止粗鲁没有望京贵女们含蓄,赵堃几年前投其所好花重金买了两个扬州瘦马以侍女的名义送给了荣申。
聂卿杀气腾腾地越过静默的长街走到了荣申的宅邸门前,她走到那一时有些怔愣,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前正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府门牌匾旁边挂着两个喜庆的红灯笼,照出那人身上穿着的墨色长衫。
是荣昭。
这人之前给自己送补汤的时候还是意得志满的样子,笑眯眯地同她道贺,此刻聂卿却觉得,这人好像被所有人抛弃,周身自成一方小世界,谁都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心中高升的怒火在灯笼的辉映下竟然慢慢落了下去,聂卿深呼吸一口气,寒风吹凉了她的脑袋,她把长刀收了回去,踱着步子走向荣昭。
荣昭早就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后,但是他不想回头,甚至想着那人要是来暗杀他的就好了,他不回头,就这么给他一刀,让他昏昏沉沉就此消失在这里,去陪那早已死去的人。
“为什么不进去?”聂卿路过荣昭,略歪了歪头问了一句,“我有事求见大帅,你要同我一起吗?”
她本不指望荣昭答话,这人身上颓丧的气息遮也遮不住,但她并不想知道荣昭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问出这一句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却没想到荣昭一把拉住了她,他好像终于把自己从僵硬的躯壳里拉了出来,聂卿回头看见他双眼里布满了血丝,眼里满是纠缠不清的情绪,她眯了眯眼,轻轻甩开了荣昭的手,淡声道:“荣归德郎将,事情不解决就永远会堆在那里,除非你真的死了,不然总是要面对的。”
荣昭愣了一下,聂卿没再说话,一步步踏上了荣昭府邸的长阶,府门紧闭,外面竟然也没有守门的看护,聂卿嗤笑一声,抬起一脚直接踹开了红木府门。
也不能算是踹开,聂卿那一脚用了十足十的力气,那两扇大门根本承不住那么重的力度,缓缓地往后直接倒了下去,陷入沉睡的府邸终于被这一脚踹醒了,里面涌出来十数个满脸警惕的护卫,他们个个手持长刀,将聂卿团团围住。
从护卫后面走出来个穿着皂色长袍的人,聂卿观他模样,应该是这座宅邸的管家,那管家先是凶狠地看了一眼聂卿,目光移到站在府门外的荣昭身上却明显愣了愣,他犹豫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最终还是拱了拱手对聂卿问道:“不知道这位壮士为何夜闯我家主人府邸,还无故踹坏了我家府门呢?”
聂卿懒得跟他废话,她抬了抬下巴,面色冷酷,言简意赅地说道:“麻烦去报荣大帅,就说楼兰人深夜攻城,赵家早已投敌,玉周城恐已失陷,安和锡蓝二城危矣。”
这几句话一句比一句震撼,那管家僵立在原地,护卫们面面相觑,脚下的步子都踌躇着移动了两下,聂卿没有那个耐心再等了,她当着众人的面拔出长刀往地上一扔,“是我说的不清楚吗?楼兰人刚刚攻城了,你要是不想要你家主人就此丢官挂印,最好现在就把他客客气气地请出来!”
荣昭从后面缓步走向前,护卫们似乎都认识他,有所顾忌地往后站了站,管家透着惊疑的目光投向他,见荣昭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不敢耽搁,连忙往内院跑去。
过不了多时,荣申披着衣服就奔了出来,他脚上连袜子都没穿,脸上带着浓厚的不耐烦之意,任谁在兴头上被打搅了好事都不怎么高兴,他看见荣昭跟聂卿站在一起,眼中流过忌惮的神色,聂卿没再跟他虚与委蛇,她拔起刀,冷静地道:“荣大帅,楼兰人今晚趁着城中烟火燃放的时候悄没声息地潜到了佛母城外面,他们配备了重型投石机。”
她还是无法完全平息心底升腾的怒气,刻意在“悄没声息”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荣申翻了翻他那双眼睛,瞥给聂卿一个不耐的眼神,他是一军主帅,做事难道还需要一个小小的昭武校尉来教吗?佛母城如今欣欣向荣,主帅仁慈,让常年驻守边路线的将士们歇息一夜好好过个年怎么了?
至于楼兰人的重型投石机,荣申在心里嗤笑一声,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意。
佛母城矗立在西境的时间远比大燕建国的时间长久,它的城墙在无数次战火摧残中坍塌过几回,但是最后都让能工巧匠修好了,特别是前朝东周王在位的时候,他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法,让工匠们调制出了一种粘稠的浆液,城墙是由用特殊窑烧技巧制成的砖块搭建而成的,混合以特殊的浆液,在城墙落成的那一刻,每一块砖都悄无声息地湮没在整体里了。
就西戎人的那点武器家底,绝不可能打得动佛母城的,这里是天险,上一次迦婪若是想打措手不及,但是佛母城还是凭着三千将士就守住了,现下城中有六万西疆军,怎么打得动?
聂卿看见荣申脸上的表情就知道那管家八成是什么都没告诉他,她在心里冷哼一声,那么一瞬间冒出来的荒唐之感也被她迅速踢到了角落积灰了,荣申这些年文不成武不就仅仅是因为他是荣太后偏疼的外甥,是荣氏唯几个习武的子弟,在西疆军初建的时候就被派了过来,却偏偏自命不凡,他现在做出什么事她都不觉得荒唐。
“荣大帅,”聂卿手中的长刀发出嗡鸣的声音,“西戎人有火药,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城墙上焦黑的印子和将士们的尸体都还在,赵家人很有可能早就投敌了,玉周城失陷,安和城危在旦夕。”
荣申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聂卿,阴恻恻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聂卿面不改色地抬头直视着荣申,将刚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强自按捺着心里翻腾着的杀意,想着如今西境陷入的窘境和隆庆帝的敦敦教诲,默念着“小不忍则乱大谋”,继续道:“赵家人恐怕早就假借烟花庆典之名和西戎人暗通款曲了,赵堃所作所为就是为了今日,佛母城烟花轰鸣之声足以盖过火药的雷鸣。”
思及骑马离城的江子岳,聂卿咬牙低着头,正想继续说,荣昭却从后往前一步,弯腰拱手说道:“末将自作主张,先行遣了江宣慰使回京求援,若是西戎人真的有备而来,安和城恐怕守不住多久,锡蓝城也危在旦夕,佛母城有大帅坐镇,又有西疆军数万精兵强将,西戎人只怕不会硬攻。”
聂卿心里微动,她没抬头,眼神却轻轻瞟向站在自己身侧的人,暗自思量道,荣昭又在帮她?
这话如果真要说,由荣昭来说自然要比聂卿说好,可是荣昭这么做恐怕会见罪于荣申,他既然是荣申的心腹,必然比别人更懂荣申的刚愎自用和小肚鸡肠,他今天说的这一番话,足以毁掉荣申对他的所有信任。
不过荣申现在没有那个心思纠结这话到底是谁说了,他暗自扶住身后的管家,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确不信迦婪若会真的如他们协议那般只要自己活着楼兰就永不会踏足大燕边境,但他也的确没想到他会那么快毁约,他还派了不少人送了重礼给楼兰的国教僧侣,怎么会那么快?
他才刚当上西疆军主帅没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