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月色通明,寒风却毫不留情,一点暖意都不给人留,它无比清晰地把聂卿和荣昭说的话一次次灌进荣申的耳朵里。
楼兰突袭,赵家反叛,玉周城失陷……
这些事一件比一件严重,荣申背靠着管家,身上的上好绸布寝衣都被冷汗打湿了,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眼中隐隐流转着恐惧和畏缩,几人僵持在庭院中央,聂卿心底跟火蚂蚁码了窝似的急得不行,眼下佛母城中的百姓们还不知道这件事。
但是明天一早起来,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了。
荣昭见荣申仍然毫无反应,再次往前走了一步,他面露忧色,急声说道:“大帅,现在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如果事实真如楚兄弟所说,大帅应该早做准备,肃州四大城隔得说远也不远,西戎人的急行军咱们都见识过,赵家若早就通敌,玉周城只怕被他们拱手送给了西戎人,赵家还有商道,他们带了那种威力巨大的东西,拿下安和城只怕也是易如反掌。”
“西戎人的主帅,”荣昭心下一横,抬眼望向荣申,“可是叛逃的迦婪若啊。”
荣申浑身一震,阴毒的眸子直勾勾看向荣昭,他明白荣昭的意思是想提醒他迦婪若与他的交易。
虽然说现在朝中人对聂家父子及麾下那八千个将士的死因都心照不宣,他让红甲兵呈上御前的战报也是胡编乱造,几大世家的人都猜测是他跟迦婪若有所勾连,但是这种事没有证据也只能是空穴来风,天高皇帝远,他难道还管望京城里的那群勋贵是怎么骂他的。
但是如果真的东窗事发,迦婪若把这件事告诉了望京,他这个主帅也就做到头了,到时候不只是他,还有望京城的荣氏,整个家族都会因为他而被全天下人戳脊梁骨。
荣家谋求的大业……也会因为这件事情葬送,姑母肯为他谋求主帅之位不惜向圣人施压,为的也是之后的大业,他那一脉的旁支恐怕全都得被姑母送进黄泉地。
他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几乎在转瞬之间,荣申就想好了万一事发的对策,就用他惯用的手段。
一连串的想法如气泡般在荣申的脑子里一个个成型,然后炸开,荣申缓了口气,暗暗推开管家在后面支撑着他的身体,他脸上表情古怪地换了一下,像是把一张脸皮撕下又贴上去另一张脸皮,在月色下看着颇有几分恐怖之色。
聂卿看着荣申的面孔变了几番,最后定格成“和颜悦色”四个字,她心底抽出一颗痛快的芽,又很快被担忧的河流淹没,现下什么仇什么恨都得撇到一边去,肃州的百姓要紧,她大可以抽刀活劈了这个饱食终日的伪君子,但眼下西疆军需要一个主帅。
“你们都抽刀出来干什么?!”荣申厉声呵斥,他瞪着围着聂卿的一圈人,“没听见荣郎君说什么吗?”
“还有你!”见那群护卫都把手上的刀搁了下去,荣申又扭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管家,一脸痛心疾首地道:“荣福,你也是跟着我的老人了,我平时是怎么吩咐你的,若有西疆军的将士来找我,必定要好生以礼贤之礼相待,撇去帅将之间的情谊,他们就是我荣府的客人!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客人呢?”
管家看眼眨眉毛【1】,也不是第一次给荣申干这种事了,见状立刻跪下来请罪,低头说道:“都是老奴的错,我只是心疼大帅连年辛劳,好不容易赶上过年的日子可以好好休息一会,实在是……”
聂卿眼观鼻鼻观心,任凭荣申跟管家在那演主仆情深的戏码,荣昭面色不变,心底也不太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情况如此紧急,聂卿也不会相信他所说的。
他本就动摇的心神在这一刻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如高楼倾斜,根基已经快要被压断了。
“文熹做得对,”荣申接过自己外室叫人递过来的厚重外衫,他和缓的脸色终于支撑不住一点点暗了下来,他看向聂卿,自嘲道:“以武我也不跟你兜着了,沈大帅之前千里迢迢带兵前来支援,我们却没招待好人家,竟然让西戎人渗了进来给沈大帅下了毒,虽然军中医馆发现得及时,我也把自己的那些家底都掏了出来,可是这事怎么说都是我们大意了。”
“沈大帅之后还遇到了北蛮人的截杀,以武你是亲自领兵救援的,”荣申的脸色又变了变,他长叹一口气,“我听回来的人说了,跟着沈大帅的那一半精锐基本上都折在了埋伏里,就连他的那六个亲卫……沈大帅自己还肩负着守卫北境的重任,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叫他派兵来援助了。”
这还真是,聂卿听见这话几乎都要忍不住大笑出声了,乌鸦看百鸟都是乌鸦,荣申自己度量狭小,觉得沈逢川会记他的仇,不肯也不敢派兵像北疆军求援。
“大帅,”荣昭深吸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荣申现在还想说些什么了,但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是聂卿爱听的,“您看,如今战况紧急,就算是对望京禁军的求援信发出去了,那等他们来,也得有些日子了,咱们现下应该如何做呢?”
荣申沉吟半晌,最终还是把目光投向了二人,他道:“佛母城有大军坐镇,不会轻而易举地被西戎人攻下,他们势必会吞下赵家人的商道,防守已经失陷的玉周城,甚至是安和城,本帅觉得,西疆军可等援军到来,到时候前后夹击,一举歼灭敌军。你们两觉得如何?”
荣昭略略弯腰,紧跟着荣申的话头,“大帅说得是,只是末将觉得,肃州四大城都至关紧要,如今玉周、安和二城危矣,锡蓝城也需要大帅派兵去驻守,才能维持住佛母城同望京的联系,佛母城的军粮留存不多,若是锡蓝城也失陷了,城中这十几万人每日的吃食就是一个大问题。”
“这是自然,”荣申点点头,“这正是本帅的想法,好了,你们先回去吧,本帅立刻就下令让中军连夜开拔去锡蓝城。”
二人求之不得,行礼退下,荣申却突然叫住了聂卿,随意地道:“对了以武,锡蓝城的太守是越安越伯西,他在整个西境都素有令名,但是为人……略有些固执,之前聂大帅想多留些兵在锡蓝城被他驳回了,他与越家族人相处也不是十分和睦……哎,只可惜文熹先让代瑚回去了,你与代瑚也有几分交情,不如此行你也去,哪怕能多添两分胜算也好。”
聂卿心里一缩,迅速警惕起来,她放松着身体,脸色沉着平静,应道:“是。”
明明今日应该是万家灯火通明阖家团圆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的日子,但是佛母城像是一个疲惫的老人,它不用守夜,早早陷入了安静的沉眠里。
城中紧门闭户,只能从窗户纸里透出一点橙红色的模糊灯光,在大街上疾行的将士们也缄口不言,聂卿和荣昭与他们擦肩而过,只能听见铠甲各个部位摩擦间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整齐划一,单听上去颇有几分乐音,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听见都高兴不起来,他们甚至觉得毛骨悚然。
这声音意味着将士们都被调动起来了,意味着战争,而战争意味着死人。
会有不知道要延绵多久的血流海和白骨山,大燕全境城镇里,总会有灯火下的人家,永远等不来归人。
风林火山四营既是分割开来的个体,他们每一个都能独自应付敌袭;又是合而为一的整体,协作明确,能给敌人迎头一击。眼下情况虽不明,楼兰人的谋算知情人没有往下透露,但是他们都摆出了最为精悍的姿态。
聂卿从外城一路走过来,见到城中井然有序的布置,悬到喉口的心稍稍往下跳了跳,佛母城不怕强攻,这些将士也能守护好锡蓝城,只要锡蓝城不破,佛母城仍然是大燕的一条臂膀,军粮不断,将士们也不怕打不起仗。
散落下来的发丝被风吹到聂卿脸上,荣昭看着她好好的一个发髻现在落成鸡窝状,紧皱着的内心也微微松了松,他轻咳一声,道:“楚校尉,你的发髻松了,还是停下来先紧紧吧。”
聂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发髻松不松。”
她扭过头继续往前走,荣昭面露无奈之色,只能话里有话地暗示道:“楚校尉,你发髻委乱,会被西疆军的将士们笑作女儿身的。”
聂卿闻言轻抬凤眼,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寒意,荣昭被她手中长刀刀锋闪光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略带狼狈地把头扭到一边去,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楚校尉还是扎一扎吧。”
“那便多谢归德郎将好心提醒了。”聂卿淡淡道,荣昭此话并无恶意,她领这个情。
聂卿将束发簪往外一抽,长发立时飘扬垂在肩上,她手上动作很快,束男子发的动作早就熟练了,三下五除二便又将散落的长发拢在一起,重新并成一个紧紧实实毫无发丝残下的发髻。
二人一路无话,迅速走到了营地里,风营的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他们之前堆的篝火现在也熄透了,但锅里的羊肉和腊味现下还残留着热气,隐隐飘着余香,但是它们的美味今晚注定没人能享受了,聂卿只经过略转头看了一眼。
战时风营营地不留人,聂卿在营地里转了转,确认的确是一个人都不在,她心思一转,李明溪现在不会还在城楼之上吧?
思及之前李明溪在城楼上看到迦婪若身下骑着的白象的异状,聂卿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又飘到了倒篮沟,李明溪杀大僧时全无风营主事者的样子,他双目赤红,整个人被仇恨包裹着。
聂卿快步往城楼上走去,荣昭却像只跟屁虫似的紧跟在她身边,聂卿心生疑窦,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荣昭,问道:“归德郎将跟我跟得这么紧做什么,你我二人品阶虽是一样,但军职大相径庭,你司文职,我司武职,我要去找李校尉商议战事,归德郎将自己没有事情要做吗?”
“况且,”聂卿拖长音调,直言道:“我虽不知道归德郎将找我究竟是什么目的,但我知道荣大帅之前可一直看我不顺眼,我今日又顶撞了他,归德郎将可是荣大帅面前的红人,跟我走得这么近,不怕跟他生了罅隙,到时候得不偿失吗?”
荣昭面色不变,嘴角带了一点笑意,他就那么看着聂卿,眼中几乎要把我知道你的身份这句话明晃晃告诉她了,他轻声咳嗽一声,借口想也不想张口就来:“我的确只是个文弱书生,文职也要洞悉全局才能有用啊,不然我若像赵括那般纸上谈兵,恐怕现在就当不起昭武校尉一句归德郎将了。”
聂卿冷哼一声,没再跟他装模作样,她不说话,继续往城楼上走。
李明溪果然站在城楼上,楼兰人退得很快,举目远眺只能看见些微大军整齐撤退的痕迹,若不是佛母城的城墙上留下了几处巨大焦黑的浅坑,根本没人能看出刚刚楼兰人的疯狂进攻。
聂卿走到李明溪身边,惊觉他并不是沉思,李明溪的两只眼睛里堆满了苍凉,他无神地看向楼兰所在的方向,垂在身侧的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
“你在想什么?”聂卿脑中闪出李明溪狞笑着迎向大僧的画面,她脸色微沉,意识到他恐怕是想起了自己的过往,当机立断推了他一把,大声说道,“楼兰人已经退了!”
李明溪双手慢慢紧握成拳,他锤了一把身前的城垛,呼出一口气来,“我知道,荣,荣大帅怎么说。”
荣昭闻言突然走上前,对着李明溪重重弯了弯腰,平白无故地说出另外一句话来:“当夜你们出发去倒篮沟的时候,我正在营中。”
这话听上去有些莫名其妙,聂卿和李明溪的脸色却大变,李明溪上前一把揪住了荣昭的衣领,面色狰狞,厉声问道:“小六他们是回来了是不是?!”
聂卿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看着荣昭,缓声问道:“我们回来当日,在城门口遇到了截杀,你把我们带了进去,我当时问你为何要帮我,你说是因为一位同袍,那个同袍——”
荣昭打断了聂卿的话,石破天惊道:“正是小六将军,他重伤回营送信被杀的时候,我就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