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溪接受得如此之快,倒是让聂卿有些不能接受了,她略带惊疑地问了一句:“你,你是提前知道——”
“那我应该是什么表现,”李明溪知道聂卿想说什么,带着几分讥讽意味地打断了她的话,“大惊失色,然后连声质问你吗?”
“你入西疆军这么久,所求的应该是查清楚大帅和少将军究竟是因何战死的,”李明溪瞪了一眼聂卿,腾腾的怒气从心里流了出来,慢慢染上一些奇异的情绪,他在这一刻竟然觉得有一些委屈,“你为什么不找机会告诉我们,是觉得风营也参与了这桩阴谋吗?”
他不傻,荣昭跟荣申那个饭桶是不一样的,大帅领兵的时候夸过他是天生的军师,沈逢川率军千里驰援的时候也是荣昭出的主意,聂卿不告诉他们,更不可能主动把自己的身份告诉荣昭,是荣昭自己猜到了她是谁。
可是她为什么不告诉风营的将士们,是觉得这里的人也不可信吗?
聂卿定定地看着李明溪,半晌轻叹出一口气来,她转过身子,扶着被风沙侵蚀地坑坑洼洼的城垛,圆月西垂,再过不久就要落下天边了,西疆的天亮得早,启明星闪耀着,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你说得没错,”聂卿拔下背上的陨铁长刀,她的脊背一直笔挺着,在把长刀拔下来之后,却微微佝偻起来,好像长刀才是她的脊骨,“我此来西疆军的确是为了查清我阿耶和阿兄究竟是为何而死的,荣申呈上御前的战报上说,是他们轻敌自大,误入了敌军的圈套,不仅害死了自己,还把手底下那八千个兄弟也害死了。”
“我不得不防。初来佛母城,军中谁我都不信,我阿耶驻守西境多年,跟楼兰人也是老邻居了,西戎联军想闪电突袭佛母城而不得,就足以证明我阿耶的谋算并没有错,荣申说的这个理由实在是太荒唐了,而且军中竟然没有人反对,我不知道谁是友谁是敌,风营我也不确定,一直到了我们去倒篮沟,查到了楼兰人的阴谋,重伤的时候我才敢相信你,在那之后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摊牌,但是时机不等人,我们回到佛母城没休养两天沈大帅就遇到了北蛮人的袭击。”
聂卿倚着自己的长刀,刀锋上沉了明亮的雪色,倒映着李明溪的面孔,她背对着二人,突然沉默起来,身体也微微颤抖着,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语气黯然,“今天是过年啊,当时我在望京城中收到了阿耶的信,他说今年一定能回将军府过年,可是我收到那封信没几天,就传来了阿耶和阿兄的讣告。”
她又把身子转了回来,把那把长刀架回自己的背上,像是把笔直的的骨头从头顶上装了回去,她昂首挺胸,道:“我现在不想同你说这些,我只问你,你可愿听命于我?”
李明溪静默片刻,略往后退了一步,大幅度屈膝弯腰跪在了地上,他低下了头,声音沉稳笃定:“对着西疆的长风和烈日起誓,我会永远忠诚。”
荣昭一直在旁边听着,看到眼前这种情况,略带欣慰地笑了出来,他心底隐隐跳动着不属于他的疯狂。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他似乎预见到了西疆军将要刮起来的狂风,那些自以为躲在楼台里高枕无忧的蚍蜉们会一点点目睹着护身的楼台如何塌陷,他们注定不属于西境的天地。
自这一刻,腐烂的沉疴将会被狠刀剜去,西疆军已经病了太久了,杏林圣手虽早早默不作声地开始准备,但可惜功败垂成,没有完全成功,不过他的继承人还在。
三人明明是对峙的站势,周身却流转着旁人都插不进来的和谐,聂卿走上前把李明溪扶了起来,扭头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荣昭,她淡笑着,但那笑意只在脸上积了一浅层,并不到眼底,她问道:“归德郎将,现在是什么想法呢?你今天将所有事情一锤子打破,想的不会仅仅是你之前说的那些吧。”
“不错,”荣昭上前一步,从阴翳里走了出来,月光和星斗一齐落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如玉石一般,聂卿准确望见他眼中从脑海深处漫出来的疯狂,荣昭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我可以帮你们囚住荣申,作为内应偷来调兵的权力,但是我希望,你能把你父亲没有做完的事情继续坐下去。”
聂卿心里立刻警惕起来,她嗤笑一声,道:“你知道我父亲没做完的事情是什么吗?”
“是西疆军必须要做的事情,”荣申毫不掩饰地把布帘掀开,他又逼近一步,“纵观四境守卫军,没有一境是像西疆军这样,西疆军太乱了,谁都想当主帅,并且谁都能当主帅,它已接近脱离正轨太久了,军中五家并首各自为政,主帅能调兵,却还是要时刻提防着有人哗变,这样的军队本来是打不了仗的,只是聂大帅格外能耐一点罢了。”
“但是我阿耶死了,”聂卿的脸色沉下来,她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突破桎梏外泄出来一丝,她逼近荣昭,怒声问道:“我信你所说小六的事情,观你所作所为,我想问你一句,我阿耶和阿兄的死,跟荣申脱不了关系,你可曾为他谋划过什么?!”
荣昭到底是个文人,没真直面过这样杀过人的煞气,他想要往后退,但是双脚却像牢牢钉在了地上一样不肯挪动半步,荣昭咬着牙,直面着聂卿的目光,说道:“我没有!这件事情实在是事关重大,荣申一个人都没有告诉,那段时间没有人能近他的身,他甚至连外城也不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迦婪若做的交易,若不是之后迦婪若那么荒谬地从严密的守卫中逃了出去……”
想到那一天,荣昭还是忍不住齿冷,他以往明白西疆军中争权夺利十分严重,荣申早有取代聂河之心,但是他没想到荣申会那么胆大妄为,牛头崮一战对他几乎是当头棒喝,直把他打得不知是昏还是醒。
这一番话把聂卿和李明溪都按在了原地,聂卿就像突然哑巴了一样,她长了几次嘴,还是没能发出一点声音,荣昭看着她不由握紧了拳头,他低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继续说道:“聂大帅和少将军当日准备出营率军奇袭,大军陈兵楼兰边境其实是个假象,聂大帅根本没打算真打到楼兰国去,荣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用的什么密法跟楼兰人传的消息,我们本来都以为此战十拿九稳,可是先听到的却是西戎联军喊大捷。”
后面的事几人都知道了,聂卿闭了闭眼,止住了荣昭的话头,哑声说道:“我知道了,先不说这些了,锡蓝城等不得,先,先点兵,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保住锡蓝城,撑到禁军来援。”
荣昭把自己的话一点点咽了回去,一阵夜风吹凉了他上头的血,他从那莫名的愤恨中解脱出来,在心里默默舒出一口气来。
太心急了,谁都不知道后面的情势如何,现在把这些说出来还为时过早。
荣申的军令这一次来得很快,三军四营动静合一,火营和山营出了大头,不知道荣申是有意还是无意,去锡蓝城的大多是其他世家的人,聂卿亲自带队,李明溪因为资历深厚被荣申命令留守佛母城,为表自己的诚意,他把荣申派给了聂卿。
被分出来的将士很快就整合成了一个全新的军队,大敌当前,其他世家的人虽颇有微词却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跟聂卿争权,荣申当上主帅之后为人处世都跟之前大有不同,他虎视眈眈地盯着其他世家,敏锐的人都不想做那个先去招惹他给他借口的人。
这也便宜了聂卿,只不过荣申让荣昭来帮她,她倒是有些疑虑。
大军连夜开拔,临行前,聂卿让李明溪收敛锋芒,注意荣申,同时密切关注留守佛母城的那几万西疆军的动作,保护好风营里的其他弟兄,她总觉得荣申在暗中谋划着什么,而那个阴谋正是冲他们而来的。
大年夜并不比其他的夜晚过得长一些,这一夜佛母城前所未有的安静,唯有灯火亮了一夜,百姓们都没有睡,他们没出门送将士们离开,只默默地派人续着灯油,出一份微不足道的力。
谁都知道时间不等人,特别是见识了楼兰人那威力强大的重型投石机之后,没人抱怨身上的铠甲重,他们借着启明星的之因,迎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光,抄近路疾行一夜一天不曾停歇,终于在第二天天色将暮的时候到达了锡蓝城。
越安之前就得到了江子岳的消息,他捂着胡子沉思了一会,给江子岳硬生生灌下去一整壶补气养神的汤,等他刚把椅子坐热就急吼吼地让他换马继续往望京跑了。
马上备了些食物和奶茶,以及一大口袋浓稠的闻着发苦的补汤,越安脑子转了几瞬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不敢让江子岳久留,面色沉重地又多吩咐了两句话。
正如聂卿所说,江子岳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江青柏的儿子,又亲历了楼兰人攻城,荣家周家都有嫡系在佛母城……
此刻城门大开,越安已经在城门前守了一整夜,面带疲色,旁边的师爷想劝他先回去,看见他那个样子又不敢开口,只能祈祷夫人早点过来把人劝回去。
烟尘浩荡,大军黑压压的轮廓从路上一点点露出来,越安不动声色地暗松一口气,紧绷着的心神终于放下一些,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双脚发麻,都快站不住了,被风吹了一宿,身上竟然还隐隐有些发热的迹象,他暗道一声不好,强撑着不让身边人看出来。
聂卿骑在马上,远远地就看见越安身穿蓝色官袍守在城门口,她心弦一动,握着马缰的双手不自觉又揪紧了一些,等到马儿跑近,聂卿呲溜一下就从马身上滑了下来,她走近越安,看见他眼下晃眼的青黑色,不由得皱了皱眉。
越安却往后退了一步,对聂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聂卿哪敢让他真拜下去,忙不迭扶住了越安的两条胳膊,荣昭也从马上下来,路还没走稳就往越安这里奔过来,也伸手去扶。
若说江青柏江卓芝在天下文人心里排第一,那天下文人心里第二的位置就非越安越伯西莫属了,越安低江青柏一头并非是因为他文学作得比不上人家,而是因为他比江青柏小一辈,也曾受过江青柏的教导,但是据民间小信称,这二人关系似乎并不怎么好。
不过这些琐事并不能影响天下文人对这二人的崇敬,荣昭也不能免俗。
“先,越太守不必拘这些虚礼,”荣昭把荣申给他的令牌拿出来走了个过场,迅速收回了怀里,他余光瞥到跟上来的一众人,朗声说道:“我们是奉荣大帅之命来防守锡蓝城的,在路上疾行了一天了,现下都十分疲倦,不如让我们早些进城休息吧。”
越安意料之外的看了他一眼,见聂卿也轻轻点点头,心下讶然,思量道:这人,恐怕就是大名鼎鼎的荣文熹了。
将士们也的确是累极了,连夜连日行军,连喝水吃饭都在走路——聂卿出发前把西疆军火头军做着以备不时之需的馕饼收刮一空。现下总算是能歇脚了,他们身体神思都已经消耗许多了,谁也不知道西戎人什么时候打过来,让他们休养好精神是正事。
锡蓝城财大气粗,不比佛母城粗犷,越安前一日令全城每户人家各出一人来太守府前听令,想走的人必须在日中之前全都离城,那些还没来得及回西戎国内的行商被尽数下狱,大燕国内的商人闻风而动,狠心撇下了金银细软带着家人跑出城了,家中有亲戚在其他州府的也联合起来让人带着家中子女离城。
百姓们都了解这座城池,也了解越安,城中并不是人人自危,这是他们在战火的淬炼中领悟出来的道理,只要孩子们还在,锡蓝城的根就在。
城中空置出来了近半座城池的地方,百姓们也做好了饭,拿着箪瓢守在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