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十八章 陈戒(1 / 1)两三思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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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一片死寂,李明溪脑中像炸开了马蜂窝,一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冷风从城垛口里灌进来,像凉布一般把他整个人包裹在了里面,寒意顺着膝盖往上爬,一点点将他连人带魂冻成一块冰凌子。

他在说什么?

什么叫小六被杀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聂卿也被这个消息震在了原地,她哽了一下呼吸,在凛冽的风声里听见自己艰难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等荣昭再说话,李明溪已经一脚把他踹飞了出去,荣昭的背重重撞在城墙上,他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平时根本用不着他去面对敌军,李明溪这一脚用了全力,荣昭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强忍着疼痛困难地侧过身来,呕出一口血来。

李明溪像只暴怒的野兽,他的眼中隐隐泛着不祥的血色,他大踏步走向荣昭,手背上青筋暴立,聂卿如梦初醒,暗道不好,连忙冲上去拉住了李明溪,厉声喝道:“李明溪,你先冷静一点!”

可是她没拉动人,李明溪整个人化成了一块从陡坡上要往下滚的巨石,他置若罔闻,仅仅是行走慢了片刻,杀意如影随形,尽数倾泻在荣昭的身上,离他比较近的几个将士都噤若寒蝉,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弓手队的将军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明白现在是紧要关头,城中本就人心浮动,正面上楼兰军的将士们都是生平第一次见那个重型投石机,他们可能连火药是什么都不知道,此时切忌内讧,旁边被打得呕血的那个人他也认识,是荣大帅旁边的红人。

亲娘嘞,现在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呢,这两人真是会找事。

那将军也跟着上来拉,可怜他一张狠相脸不得不扭曲地摆出来一副和事老的面孔,被李明溪攘了个趔趄,聂卿脸也冷下来,情急之下她看到旁边遗落在地上的一把长弓,迅速捡起来拉放了一下,弓弦紧绷着跳出来一个沉闷的音调,聂卿冷声说道:“我们一开始去探倒篮沟为的是什么?从沙漠里九死一生爬回来又是为了什么?楼兰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风营的其他弟兄现在都在外面奔命!李明溪,你清醒一点!”

弓手队的长弓都是由城中那位最好的匠人制造的,李明溪当时想给小六准备的也是这样的,他从漩涡里挣扎出来,强把理智抽丝一般从满腔愤怒里面揪出来,他僵硬着身躯停在原地,聂卿对着那将军感激地点一点头,把李明溪强拉到了一边。

将军见情况稳定下来,敏锐地察觉到这三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他拱了拱手,立马转身离开去安抚伤兵了。

在佛母城当了这些年的兵,再木讷的人都学会了察言观色。

荣昭受了李明溪一脚,肋骨都好像断了几根,胸口剧痛一阵接着一阵,他倒吸着凉气,蹙着眉想道,早知道李明溪若是知道这件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真面对心里还是有几分后悔啊。

破局之人已经出现,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他是大燕子民,做不到眼见着这片土地生灵涂炭。

聂卿暂时安抚住李明溪,她深吸一口气,走到荣昭身边轻声问道:“你,你现在怎么样?能站起来吗?”

荣昭摸着肋骨轻轻摇了摇头,他满面痛色,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聂卿皱着眉头顿了片刻,她压抑着心里的怒气,伸出手来,把荣昭慢慢扶了起来。

其实她心里知道他们二人不过是迁怒,从陈普洱的药谷出来回到风营的时候,他们都有这样的猜测了,后来见荣申有意加强了对丰城角的防御,就更加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当时一起去倒篮沟的那几个人,一定有人回到了西疆军,把他们在倒篮沟查探到的消息传了回来。

但那毕竟是猜测。

只要没有证据,哪怕那猜测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但只要没人证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还可以安慰自己他们都还活着,也许是身受重伤没有办法回来,也许是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再差一些,他们死在了楼兰军的手里,血海深仇在,但活着的人以后总能多杀几个敌军给他们报仇。

可是荣申一句话就把他们最坏的猜测坐实了,小六活着从那群暗探的剿杀中突围出来了,他身受重伤,满怀着希望逃回了佛母城,荣申放在外面的守卫军发现了他,把他私密带了回去,等小六把几个人拿命换回来的消息说出来了,他就立刻翻脸下令处死了他。

聂卿再想起来当日他们回城时荣申说的那句话,颤抖着叹了口气,问道:“你如今跟我们说这些,是因为良心被折磨,感到愧疚吗?”

荣昭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抹去嘴角的鲜血,摇了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李明溪面前,“受人之托罢了,他是好汉子,我救不了他,只能照他的话去做。”

“呵,”李明溪冷笑一声,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怒气本应该对着谁,荣申跟迦婪若狼狈为奸,自然担心东窗事发,他要杀小六,荣昭是拦不住的,但他控制不住,“那你之前怎么不说,非要等到楼兰人举兵攻城的时候说!”

“当时说不得,”荣昭捂着肋骨被寒风吹得咳嗽一声,“你们二人刚刚回来,既无势也无力,沈大帅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告诉你们于事无补,那时荣……荣申对风营整体都起了杀心,我要是说了只会更加激化你们之间的矛盾。”

聂卿跟李明溪对视一眼,荣昭这个模样,是要把荣申所有的打算都和盘托出吗?他是为了什么?

大年夜已经悄然过半,那一轮清朗的月亮渐渐往东落去,荣昭低着头,左半边脸都被阴影遮住了,聂卿跟李明溪也不说话,静等着荣昭开口。

“现下情况紧急,”过了半晌,荣昭抬起头来,聂卿清晰地看见他眼里的挣扎,“赵家叛变,赵堃与虎谋皮,自找死路,迦婪若野心勃勃,不会满足于玉周一座城池,现在又有火药这样的利器在手,如果还是荣申称帅,西疆军合不起来,就打不了胜仗,肃州一旦沦陷,望京危矣。”

“你想怎么做?”聂卿听出来荣昭话里面的意思,她微眯了眯眼,“西疆军此时不能无主,荣申是个饭桶,但要是没有主帅的职位,其他几家的势力不会甘心听令,这件事,你应当比我清楚。”

李明溪在旁听着,沉默不语。

“我可以帮你们囚住荣申,”荣昭眼里的挣扎最终沉淀成一种尘埃落定的坚定,他看向聂卿,“到时候由你来调主帅令,协统三军,对抗西戎人。”

“就像对沈大帅那样么?弄出来一个傀儡主帅?”李明溪往前站了一步,夜色深浓,浸得他身上都爬满了寒意,他讥讽地看着荣昭,继续道,“与我们合作只有风险没有利益,怎么,归德郎将现在心系苍生了。”

他冷哼一声,“我听人说,荣申可是对你有救命和提携之恩,你现在能背叛他,安知之后不会背叛我们?我们第一次侥幸能有命从倒篮沟重伤逃回还没死在自己人手里,第二次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荣昭的脾气也被拨弄起来了,他自觉受了那一脚已经把本不该他背负的愧疚还清了,他轻声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并不是为自己开脱什么责任,我到现场的时候,小六将军已经活不成了,他本来就在敌军的围剿下受了重伤,又挨了荣申那一剑,我又不是神医,只能替他收敛尸骨。若不是他临终所托让我一定要救你们两个,我……”

提起小六,荣昭的声调又低落下去,他说的并不是谎话,只是那一晚实在太惨烈,他接到消息往密帐赶的时候已经是回天乏术了,荣申见他过来了,一边擦着手上的血一边漫不经心地吩咐他:“你来得正好,把这个刺头拖出去埋了吧,埋得好一点,喏,就把这个拿给他陪葬吧,毕竟是对国有功之人,他传了消息丰城那边有异动,你做完之后就让人加强丰城角的防御。”

那个小金酒爵被随意地扔到了小六的身上,小六紧闭双眼,脸色惨白,连呼吸都没有,荣昭心里一凉,隐在宽袍大袖里的手都不自觉握成了拳头,面上却不敢表现出什么,他强自咽下那一阵从心底泛上来的恶心,道了声“是”就让两个将士把小六装进了裹尸袋。

大漠有荒丘,我葬不归人。那两个将士跟着他把小六抬到了西疆军的葬尸丘上,他们尽职尽责地挖出来一个巨大的坑,荣昭颤抖着手腕打开了裹尸袋,小六突然睁开了双眼,吓了那两个将士一跳,荣昭听见他气若游丝地道:“我有消息,要说。”

消息还是那个老消息,但小六一直强撑着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年纪不大,生得嫩,西境连年狂风都没有把他那张白净的脸皮吹得皱一些,看上去更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了,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轻轻拉了拉荣昭的裤脚,脸上扯出来一个耀眼的笑来,荣昭满眼都是他那口白花花的牙。

小六最后说:“哥,我知道你是好人,等我李老大和楚以武回来,你保护好他们好不好,他们,也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才是。”

那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披肝沥胆重伤奔回报信,落个一剑穿心的结局,最后说的,还是好人有好报。

那一晚的月色也很明亮,照得沙丘一片通明,小六脸上的每个表情都很清楚,荣昭记得自己木然地点了点头,看见那孩子满足地笑着歪头闭了眼,旁边的两个小将士眼眶微红,上前轻轻把小六的尸身推进了坑里,慢慢盖上了沙土。

荣昭没把荣申给的那个酒爵真陪着小六葬下去,他觉得脏,回营途中,他看到一泡不知道什么畜生拉的屎,一把把金酒爵扔进了粪堆里。

晦气东西就该跟这些腌臜物待在一起,荣昭心里转过几轮圣人的礼仪教诲,还是恶狠狠地对着那金酒爵吐了口唾沫,之前的动摇都没有这一刻激烈。

去他娘的提携之恩,老子就要背这骂名。

这些回忆在荣昭脑中一闪而过,他面色一点点黯然下来,刚聚起的一点针锋相对的气息顷刻间就消散不见,李明溪心下讶然,他脑子里飘过小六皮猴似的笑来,身上的攻击气息也收了回去。

他不能让小六的死毫无意义,说到底,风营乃至整个西疆军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抵御外敌,眼下形势危急,若真让楼兰人踏足肃州的土地,他都没脸去见小六他们。

“你刚刚说,”李明溪脸色稍缓一些,他深吸一口气,主动问道:“让楚以武来调主帅令,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知道你二人这般熟识。”

荣昭脸上闪过一言难尽的表情,他转过脸看向聂卿,淡淡挑了挑眉,示意道,这还是由你自己来说比较好吧。

聂卿心里的火气被他那一挑眉激起来了,她白了荣昭一眼,扭头望着李明溪,却还是不太敢开口,犹豫半晌,等到李明溪脸上的疑惑变成不耐烦时,她才好似下定决心,开口道:“我不是楚以武。”

“就这?”李明溪淡出一口气,他刚刚是真有点怕聂卿说出什么自己也是荣家人的话,“我早知道你不是楚以武了,你举手投足之间都跟你文书上说的那个人截然不同,我——”

“我是聂河之女,”聂卿跟李明溪那个“我”字同时开口,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李明溪僵着表情的脸又下了一记重拳,“聂卿。”

李明溪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他们三个周围并没有人,弓手队的将军一走,离他们比较近的几个人都自觉往远处退了退,聂卿并没有照顾李明溪的心情,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遍:“我是将军府的女儿,聂河是我父亲,聂稔是我兄长,楚锦书是我的母亲,我这样说,你理解了吗?”

李明溪张了几次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他想起来自聂卿入营以来的一系列事情,那些不合理的地方好像有了解释,他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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