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檀安和栖安两人到底遇到了什么,他们没有及时赶回来,聂卿让人把那十几匹宝马先带了回去,咬牙带着几个人继续潜伏在树林里。
所幸的是,西戎人没有人再追过来,聂卿他们带过来的火油是城中能工巧匠用特殊工艺制作而成的,轻易难以扑灭,夜风又很猛,他们的粮草一屯接着一屯,聂卿那一把火连着烧过去,西戎士兵都在抓紧时间救自己的粮草。
她当时看着突然涌出来的一群西戎兵,立刻就放了撤退的信号,她跟檀安栖安接触得并不多,但是她知道影阁的影卫令行禁止,檀安不会不听命令。
哨眼百夫长看着聂卿带着人在树林里摇摆,心里急得不行,“李校尉,马上就要天亮了,我们不能留在原地等那两个兄弟了!血月之夜已经过了,你必须尽快回去!”
大飞一直静默不语地跟在聂卿身边,太阳已经划破了夜幕,晨曦马上要接替星辰到来,他为难地看了一眼聂卿,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百夫长说得对,咱们现在得回去了。那两个兄弟身手不凡,一定是被什么棘手的事情绊住脚了,你现在在这等着也无济于事。”
聂卿双眼直视着陡坡的方向,她握紧了拳头,用力砸在身前的土坡上,果决说道:“走!”
她回头看着哨眼的百夫长,轻叹了口气,道:“我那两个兄弟就拜托你了,西戎人昨夜被我们大闹一场,应当要整理一下,你们任务不变,还是跟之前一样探信。”
锡蓝城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了,大军从日到夜一直在加紧操练,这氛围也带动了城里的百姓,他们的神经一直紧绷着,血月之夜已经过去了,西戎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过来。
安和城的惨剧举国皆知,这恐惧当然是肃州境内的百姓们感受得最深刻,他们离得太近了,谁知道那群畜生会不会继续这么干。
锡蓝城现在就像是个被放在火上烤的竹筒,它外部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内部也因此酝酿着不安的气息,西疆军本来就是五家联合在一起的,尽管聂河这二十年来整合了不少,他刻意将整个西疆军分成了“风”、“林”、“火”、“山”四营,将各家自己的兵打乱了塞进去。
但是姓氏仍然是西疆军难以跨越的一个鸿沟,这些事情在平时看不出来,他们都有自己家族特有的势力,互不打扰,但是到了现在,紧绷的氛围把每个人焦躁的心都往深了推。
锡蓝城里的西疆军跟老百姓起了冲突,有个隶属于刘家的将士,散了夜间操练之后偷偷溜出了兵营,他在城内找了家酒馆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之后撞上了正从药铺回来的医女,色心大起把人家给糟蹋了。
聂卿等人风尘仆仆地从小镇外赶回来,刚进城门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被荣昭火急火燎地拉上了马车。
肃州境内四座大城都比较特殊,太守府的外府相当于衙门,内府是太守及其家眷们居住的地方,聂卿刚下了马就被荣昭拽上了马车,她一下马车就目瞪口呆地看见太守府前围了一圈群情激奋的百姓,他们大多数头发都已花白,互相搀扶着对着外府破口大骂。
“到底是怎么回事?”聂卿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这马上就要打仗了,怎么突然起了民愤?”
马车离太守府有些远,那些百姓并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在看着他们,聂卿注意到有几个老人突然慢慢地坐到了地上,他们从怀里掏出来两个圆圆的白馒头,掰开来一小瓣一小瓣地塞进嘴里。
荣昭重重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张状纸,递给聂卿,“聂大帅……战死之后,西疆军中姓氏之分隐隐有愈演愈烈之势,特别是西境之前平稳了十多年没打仗,骤然紧张起来,百姓们难过,将士们也不好过。昨夜有个兵从军营里面溜了出来,他喝醉后……糟蹋了个姑娘的清白。”
聂卿一目十行地把状纸看完,冷哼一声,把状纸重重一把扔回荣昭怀里,怒道:“这有什么犹豫的,这人触犯了军纪,按律当斩,这些你应该比我清楚,事情闹到了现在这样,怎么,那将士是什么皇子王孙吗?还杀不得了?”
“说是皇子王孙也不为过了,”荣昭把状纸重新折好放回怀里,“那个将士姓刘,是刘家的嫡系,按着宗亲关系,他得叫刘家家主刘十方一声叔。你也知道,西疆军原本是由五家的士兵组成的,除了京城的三个世家,还有肃州本境内的两个世家。”
说到这荣昭突然又重重的叹了口气,聂卿这才注意到他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添了一个铜钱大小的乌青,她眉头皱得都快能夹死一只苍蝇了,“怎么,刘十方护犊子不让杀?竟然还有人敢打你?”
“嗐,刘十方倒是觉得应该依法处置,”荣昭摸了摸那块乌青,那上面的肿块已经消了,只是看上去有些吓人,他浑不在意地对聂卿摆了摆手,“我跟越太守一开始都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严重,当时那个将士已经下狱了,连公告都贴出去了,刘家的老太爷却突然晕倒了,那个将士也在牢狱里嚎叫说自己不孝顺。”
荣昭冷笑一声,“当时这案子都已经结了,按照惯例,死囚在死前可以在法场上与家人见一面,但是刘家人买通了狱卒,提前进去看了,他们倒是串得一手好供,当夜刘老太爷无故晕倒,那个畜生立马就翻供!不仅如此……”
荣昭气息不稳,浑身都在轻轻地颤抖着,他咬牙切齿地骂道:“那个畜生就说是那医女认得他是刘家嫡系,家中又无妻室,对他的后宅之位起了贪心,故意下药勾引,刘家人也在城内大肆散播这个谣言,逼得那医女在家中上了吊,人虽然是救回来了,可是到现在还没醒呢。”
聂卿本来心气就不顺,听了这句话更是火冒三丈,但她明白太守府外突然围了这么多人一定还有别的事情发生,她强按捺怒火,冷冰冰地说道:“不管怎么样,这畜生必须得被正法,西疆军一向军纪严明,谁都袒护不了这个败类。”
“正是这个道理,”荣昭点了点头,怀里的状纸紧贴着他的寝衣,里面的墨字似乎都带着火,烤着他的胸膛,“但是现在这些百姓们正在火气上,年纪又大了,我们不能就这么从正门走,我安排人守着特意来劫你正是为了此事,你跟我从偏门走进去,太守在里面等你。”
二人吩咐马车绕道,在偏僻处下了马车,蹑手蹑脚地进了偏门。
聂卿肚子里火气更盛,她回太守府还得跟做贼似的,倒显得自己十分心虚了。
“鲤奴可算是回来了,”齐氏捏着帕子正在路上等聂卿,见到她面上疲色也来不及心疼,急匆匆地说道,“刘家的人提前过来了,正在偏厅等着你们呢,夫君还在书房里,你先去找他,仔细商议一下。”
“齐姨不必担心,”聂卿手上微微用力,捏了捏齐氏的手腕,“相信我,我今日一定会给锡蓝城的百姓一个妥善的交代的。”
书房门大开,聂卿跟荣昭对视一眼,满面凝重地走了进去,越安正靠在木椅上,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鼻翼,桌上摆着一杯酽茶,他听见二人的脚步声才缓缓地睁开双眼,蹙着眉头将那杯酽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干了。
聂卿看见那杯酽茶旁边的点心才觉得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饥肠辘辘地赶回来,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一想起待会还得跟刘家的人打交道,聂卿更觉得倦意如潮水涌来,她叫了一声“越叔叔”就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两只手都往点心盘里伸。
望京中人多爱饮酽茶,从皇室到平民,蔚然成风,越家有一旁支做的就是茶叶的生意,光是京城内的茶叶铺子都赚得盆满钵满了,越家人喝起来更不觉得心疼,在太守府,一杯茶半杯叶十分常见,聂卿自小在西境长大,这边茶叶是稀罕物,一般只用来与西戎人通商,她不喜欢喝酽茶。
越安现在却看着她咕噜噜把那一杯冷透了的茶都灌了下去,他看着她灰头土脸的样子,一时心疼得很,从她来到西境,就一直在奔波,不知道太行在天有灵要是看见了,会不会怪他这个做兄弟的没有好好照顾到她。
“你们,应该也派人去查了吧,”聂卿艰难地借着茶水把那口点心咽了下去,肚子里的饥饿稍稍缓了一些,“散播谣言的人抓到了吗?刘家老太爷有没有派人去看过?”
荣昭的脸上露出个嘲讽的冷笑,“那位医女是锡蓝城最好的大夫,又乐善好施,从不藏私,闻听是她有难,锡蓝城里其他的大夫都不愿意上刘家的门。”
“刘十方是个孝子,”越安也重重叹了口气,满面愁云,“他倒是对他那个嫡系的侄子没有什么偏私之心,可是刘家老太爷不知道到底听了什么消息,就是要保他,刘十方只能闭了嘴,但是荣家,荣家人也主张糊弄过去。”
“什么?”聂卿难以置信地喊了出来,她讶异地看了一眼荣昭,“荣申派我们两个过来的时候,荣昭——”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心重重往下一沉,荣申当时只是指派他们两个领兵过来,并没有说荣昭就是荣家那一属的主事人。
荣昭苦笑一声,他摇了摇头,“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当时三家表态,我本以为我能代表荣家,荣皓却手持荣申给他的令牌站了出来。”
“之前赵家叛逃的事情给三家心里都埋了怀疑的种子,”荣昭面色一改,重新端正起来,他一直都坐得笔直的,“之前牛头崮一役……西疆军便只剩下四家,唯有风营残存,不属于任何一家,当时沈大帅暂代主帅一职,四家还能按捺住自己那些心思,可是后面荣申称帅,荣氏崛起,其他几家当然不服。”
“荣申一直视赵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他称帅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赵家给拔了,你也看到了,当时军中就隐隐传说下一个就轮到刘家了,因为这两家都属于肃州本境,要真查起来,刘家手上也不干净,只是他们并入西疆军之后收敛了很多。赵家三年前就与西戎人有了勾结,现在也已经从西疆军中除名了,这本来是他们应有的结局,只是有之前那个假设……”
聂卿听懂了荣昭的意思,那个触犯军纪的将士恐怕在刘家也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嫡系,他被额外提出来只是因为之前那些空穴来风的传言,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传言,荣申野心勃勃,聂氏一族的将士在牛头崮一役埋葬大半,风营折损得快,不足为虑,赵家现在也被拔了。
之前十几年聂河都有意禁锢姓氏之分,他想让所有的西疆军将士都只归属于一个地方,但是显然在重重阻碍之下,它只是压制了,没有真正做到,现在他一死,荣申称帅,血缘又成了划分高低贵贱的标准。
西疆军中荣氏一家独大,可是天不逢时,西戎人打过来了,玉周城和安和城已经沦陷,望京问罪的圣旨恐怕早就写好了,只是一直没发过来,荣申必须得稳住周家和刘家的兵。
而刘家人也是这么想的,二者达成了一个默契的约定,放过这个将士便意味着刘家不会像赵家一样,被荣申随意找个借口铲除。
“军纪如军令,军令如山,岂可朝令夕改,”聂卿沉下脸色,她看向越安和荣昭,“老话还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呢,他已经不是西疆军的将士,而是一个罪犯,如果不按照军纪处罚的话,百姓会怎么想我们,如果放过了他,锡蓝城里的百姓恐怕就人人自危了,那个姑娘现在是被我们救下来了,我们还有还她公道的机会,可是如果我们坐视不理,不就是在逼死她么。”
三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