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三人再仔细商议一下,师爷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见书房门大开,知道里面的人没说什么要紧的事情,开门见山道:“刘家和荣家的人都过来了,他们喝了两盏茶,现在正急着要见楚校尉呢。”
“他们的消息倒是灵通,”聂卿挑了挑眉,“没想到我现在也成了蜘蛛网里的虫了。”
荣昭率先站起身来,他起身的动作有点快,一阵强烈的晕眩感逼得他又重重坐了下去——从进入锡蓝城以来他也在一直忙碌,特别是这两天,刘家人同刘平串供,荣家人也往里掺了一脚,闹得他焦头烂额,基本上没怎么吃睡。
聂卿脸色微变,大踏两步上前扶住了荣昭的胳膊,蹙眉问道:“你怎么回事?”
荣昭无力地摆了摆手,他闭着眼睛缓过那一阵,等意识完全回笼他立刻从桌上的点心盘里拿了一块小糕点,就着茶水勉强地囫囵咽了下去。
这糕点是齐氏为了聂卿的口味单独做的,对于荣昭而言甜得都有些腻口了,他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些甜食似乎很能充饥,每次他因劳累有晕眩感的时候吃些甜食,过一会便会好很多。
“无妨,”荣昭眼前重新清明起来,他又扒了两块点心,冷笑着道,“只不过是这两天一直有人给我添堵,我现在就得堵回去。”
越安捋了一把胡须,担忧地看着荣昭,问道:“你这几日连夜处理政务,要不还是歇息一会吧。”
荣昭心中一动,这可是伯西先生的关心,他站起身来,对着越安微微弯腰行了一礼,道:“多谢太守关心,太守放心吧,我不会在这种关头强撑着的。”
书房外寒风一阵接着一阵的,聂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浓云一朵朵堆叠在一起,把日头挡得严严实实的,偶有一丝阳光艰难地从云层的缝隙间跳出来,也很快被风吹开。
刘十方是孝子,自从刘老太爷病了就一直在家里侍疾,这一次是刘十方的二弟刘八方来的,周家派了领头人周瑛,荣家来人正是越安之前提及的荣皓,刘八方和荣皓一起坐在偏厅的左手边,周瑛坐在偏厅的右手边。
刘八方翘着二郎腿,端起手边的茶碗又喝了一口,太守府的丫鬟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后,手上还拎着一个硕大的水壶,她目不斜视,只盯着刘八方手里的茶碗。
“咱们锡蓝城果然是肃州最富裕的地境啊,”刘八方喟叹一声,他看着碗底厚厚一层茶叶,颇有些惋惜地说道,“茶叶在西境可是稀罕物,瞧瞧咱们越太守府中的用度,也不怕你们二位笑话,就这些茶叶,够我刘某人喝一整天了,还有这白瓷,瞧这上面画的梅花,跟就要飘下来似的,一看就是名家手笔。”
“那还真是多谢刘兄的夸奖了,”越安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几人循声望去,就看见他带着聂卿和荣昭二人从偏厅外走了进来,“没想到有一日我心血来潮烧的几块粗劣的白瓷还能入你的眼。”
刘八方心下微惊,面上却不显,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呵呵地冲越安抱拳行了个礼,“越太守这就是自谦了,我倒是觉得我这话没说错,要是越太守都不能称作名家的话,那这天下许多的名家都可以摘帽子趁早回家烧砖了。”
荣皓和周瑛也从椅子上起身,周瑛对着越安弯腰行了个文人礼,俯身挥手道:“越太守请上座。”
刘八方在心里暗骂一声马屁精,嘲讽着想道说什么周家累世清流文人风骨,讨好人来不还是一套一套的,看越安都快笑出花来了。
越安没推辞,率先在主位上就座了,倒是聂卿和荣昭,他二人是荣申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亲口封的主事将军,按理来说应该也是要坐在上位的,但是往前看去,刘八方和荣皓两个人毫不客气地把越安下首的位置占了。
周瑛很明显也看到了,他重重的咳嗽了两声,刘八方和荣皓纹丝不动,自顾自地从手边的茶桌上拿起茶杯喝茶,周瑛眼中微怒,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聂卿却对他摆了摆手,安抚地笑了一下,兀自走到右边挑了一把椅子坐下来,荣昭冷哼一声,也跟着坐了下去。
“行了,现在人都到齐了,我们也就别兜圈子了,”越安看聂卿和荣昭都坐下了,刘八方还在喝茶,“看样子刘老太爷的病似乎没见好啊,刘兄近几日应该很忙吧,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可不是嘛,”刘八方把手中的茶盏放下,哀叹一声,“也请了好几个大夫,荣皓兄弟还把自己带过来的荣家私医借给我们了,哎,大夫们都是说,我阿爷是心气郁结,是心病,只是这人上了年纪,心病也消磨人啊。”
说到这,刘八方竟然掉了两滴眼泪,他悲痛地对着聂卿说道:“楚校尉,你刚回城可能不知道这消息,刘平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为人忠厚,从小就侍奉在我父亲跟前,对待家中长辈都孝顺非常。”
“现在这偏厅里就我们几个交心的兄弟,我也不怕你们笑话了,”看见荣昭和周瑛都皱了皱眉头,似乎要开口,刘八方说话的声音又高了一些,“刘平这孩子资质非常一般,我父亲原意是不想他来投军的,他太老实,容易被人欺负,只是他一腔忠君报国之心,我们都不愿意埋没孩子的这片心意,这才让他进了西疆军。”
聂卿看着刘八方一边说话一边哭嚎,心里简直叹为观止,这人真是调动了全身来告诉她什么叫“恶人先告状”。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牢里的那个刘平只是刘家一个不起眼的庶子,看刘八方这个样子,还以为刘平是他亲儿子呢。
“这事儿,他也有错,”刘八方脸上露出一个痛心的表情,他恨铁不成钢般捶打了一下茶桌,“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带着染上的酒瘾,这都大敌当前了,这小子竟然还敢从军营里跑出来喝酒,我觉得这事也得正正典型,楚校尉就重罚吧。”
好一句“大敌当前”,聂卿听着刘八方刻意加重的这句话,在心里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人是在提醒她,西戎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西疆军要是内部出了矛盾,抗战不利,那她作为主事将军,头一个要倒大霉。
看着刘八方把这苦主的独角戏唱完,聂卿接过他递过来的花鼓,打起精神应对,挑眉问道:“怎么,这就是刘将军的看法了?可是我这边收到的状纸,似乎不是这么写的。”
荣昭见聂卿看向他,立刻会意从怀里掏出来那张皱巴巴的状纸,聂卿把状纸接过来展开,一板一眼地念道:“乞太守大人,民女唐氏婉因——”
“哎哎哎,”刘八方听见“唐婉因”这三个字瞳孔骤然一缩,他打断了聂卿的话,讪笑着上前两步,“楚校尉,那是那刁民诬告,刘平绝不可能做出这些事来,倒是那民女,她的名声在锡蓝城内可不怎么好,哪有良家女子整日在外抛头露面的。”
聂卿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将状纸收了起来,她直勾勾地看着刘八方,两只眼睛里隐隐流转着不明意味的清晰,刘八方本来还想继续大放厥词诋毁那个姑娘,看见聂卿的眼瞳却莫名生出来些许胆怯,这样的眼神,他竟然觉得很眼熟。
对,他想起来了,像聂家父子,聂河和聂稔都用这种眼神看过他,他那两次都觉得下一刻那两个人就会要自己的命。
刘八方突然打了个寒噤,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不会善了了。
“刘将军可不要见我年幼就当我好蒙,”聂卿把自己的兽头令牌一把拍在了桌上,“我这令牌是荣大帅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亲自给我的,要是我是个只会吃白饭的饭桶,他也不会如此相信我吧?”
周瑛在旁边看着,心跳渐渐快了起来,他之前看着聂卿点头还以为她真的会为了大势默认刘家对那个无辜姑娘的污蔑,刘平此人劣迹斑斑,在军营里都挨过几次军棍了,刚刚刘八方信口说瞎话的时候他看见荣皓都不屑地撇了撇嘴。
聂卿站了起来,“不知道刘将军进太守府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在府门外静坐的一群百姓,他们大多头发花白,为的就是给唐姑娘一个交代,我来锡蓝城不久,可是唐婉因的大名我可听说过许多次,大军入城的第一次,唐家药铺就送来了许多止血的草药,不仅如此,她还送进来两本医书,上面都是她亲手绘制的,怎么给受伤的士兵包扎……”
“我没有见过她,但是见过她画的那本医书,”聂卿眯了眯眼,“当日唐姑娘把医书送过来的时候,有人问她知不知道若是有士兵用了她所说的包扎之术伤更重了,她就得抵命,甚至到时候连个全尸都留不下,唐姑娘说,她知道。那本医书现在让西疆军中的军医们看得爱不释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刘将军?”
刘八方脸上的笑意凝住了,他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很快组成了一个阴狠的表情,他面色铁青地看着聂卿。
周瑛看着心里痛快得不行,他朗声开口:“末将知道,从我们驻扎锡蓝城到现在,西疆军一共派出去四百名探卫,这四百名探卫遇到西戎兵战死的有四十六名,有一百二十名负伤带着消息回来了,其中有七十人重伤五十人轻伤,这重伤的七十人里,有三十九人因为包扎用药及时已经康复,有二十七人因为包扎用药及时保住了性命,还有四人不治身亡。”
聂卿笑出声来,她看着刘八方嘲讽道:“刘将军平日忙于公务,可能没有注意将士们多了一项操练,军中的医官都觉得唐姑娘的医术大有裨益,他们来找我说要是真打起仗来,他们寥寥二十几人可能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伤兵,问我能不能将包扎之术教给每一个将士,我同几位将军商议过后,都同意了这个意见,怎么,令兄没有告诉你么?”
“楚校尉这意思,”刘八方拉下了脸上的笑,他的嘴角下压挂着,阴狠地望着坐在偏厅右侧的三个人,“是觉得刘平有罪了?”
“刘平当然有罪!”聂卿陡然拔高了音调,怒发冲冠地盯着刘八方,她直接从书房走过来,身上的甲胄和武器都还没来得及卸,陨铁长刀嗡鸣着,惊得刘八方一屁股坐回了椅子里,“刘八方,你现在还记得西疆军立军的信条是什么吗?”
刘八方哆嗦着,他脑子里想起来聂河骑着高头大马停在西疆军的军旗之下,寒风呼啸着,却没能盖过聂河那粗糙的喝令声,铁甲军应声重复,声威浩大,似乎引动了整片天地的共鸣。
那喝令声和聂卿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刘八方看着这个身形单薄的人逼近他,盯着他的眼睛怒喝道:“是平沙匪!护百姓!百姓是西疆军的根本,我们是为了谁打仗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莫说刘平是你刘家的心头肉,就算今日是太子舫在此,同样按律当斩!”
荣皓见刘八方已经整个人缩进了椅子里,不由得皱了皱眉,他本来以为这人还有点用,没想到竟然是个纸老虎,他伸出手臂挡在刘八方身前,望着聂卿说道:“楚校尉,我知道你为那姑娘不平,我就不说那些场面话了,刘平不过是个小卒子,我们可以用很多方法去补偿那个姑娘,但是眼下大军压境……”
刘八方仿若回过神来,他借着椅子的支撑重新直起腰板,对着聂卿恶狠狠地说道:“楚校尉,难道我们刘家的兵,死了的活着的,他们做的事情,还不足以赎一个刘平的命吗?”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你可以自己去问问他们,问问那些将士,愿不愿意拿自己拼命挣来的战功去换一个罪犯的命!”聂卿毫不退避地看着二人,“你可以问问他们,他们拿命想护着的,是刘平这样的畜生,还是唐姑娘这样治病救人的善人!”
越安静静在上首坐着看着底下的对峙,他望着聂卿疾言厉色的模样,在心里欣慰地叹了一声。
长江后浪推前浪,有这些年轻人,足以保我大燕江山再稳固五十年。
荣昭余光看到偏厅外师爷的身影,他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他施施然站起身来,笑道:“我们已经找到了散播谣言的人,也……请到了那天去牢里看望刘平的刘家下人,若是要证据,二位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
荣皓看了荣昭几眼,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刘八方看见大势已去,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
他那个哥哥这些时候一直侍奉在刘老太爷膝下,可是嘴上一直没松。
次日一早,太守府衙门升堂,证据确凿,当堂宣判,刘平数罪并罚,于当日正午推出菜市场斩首示众,围观百姓皆拍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