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击的计策很奏效,西戎人的行军速度慢了很多,聂卿估算着大年夜负载火药的重型投石机离城墙的距离,在锡蓝城外围同样的位置设立了一道火油线,以沙土浅浅覆盖。
但是不知道为何,西戎人的动作如他们所愿慢了下来,聂卿高高悬起的心却还是没有放下。
迦婪若到底在想什么,如果说之前血月之夜的停驻是因为他得了信知道望京不会立刻派出援军,他也不愿意跟西戎联军国内撕破脸,那现在呢?
现在禁军还在路上,西戎人从安和城搬回去了那么多粮食和珍宝,贵族们满意地闭上了嘴,国师们暂时也找不到理由阻止他继续东行了,为什么前锋军还是那么容易地就被他们阻止了。
如果换做是她,手上有火药这样的大杀器,一定会让前锋军昼夜不停地前进,联军大军紧随其后,不给锡蓝城喘息的机会,就算强攻不下,他们一波波地上,也足以把锡蓝城耗开了。
前锋军也太脆弱了,聂卿想起来那一日的偷袭,还是会觉得顺利得有些过头了。
西戎人如果这么弱,玉周城和安和城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他们接连攻下,就算玉周城是被赵家人拱手献给了迦婪若,那安和城呢?安和城内的守备军并不姓赵,他们统领的位置也在荣申给赵堃定罪之后被卸职了,荣申没来得及再命,守备军就是由齐太守接管,那个老头子脾气暴躁执拗,一定是誓死抵抗到底的。
但那一晚,西戎人的前锋军仿佛不堪一击,夜间警卫做得很随便,粮草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让他们轻易烧掉了,只是后面那一支如从天降的西戎骑兵打消了聂卿的这个疑虑。
这两日刘十方带兵屡屡得手,聂卿的顾虑才重新咕噜咕噜从脑子里冒泡泛起来了,她甚至觉得如果他们组织兵力直接跟前锋军硬杠,得胜的机会会很大,这群人带着重甲,每一日都疲惫不堪,守卫做得也很粗糙……
但是重型投石机和火药,的确在这群人手里啊……
正思考间,堂下突然有人禀告,有人来找她。
是影阁的消息送过来了,只是聂卿没想到来的竟然会是之前因为救援沈逢川受了重伤的顿白,他脸色还是有些苍白,那张胖乎乎的娃娃脸瘦了几乎一整圈,颧骨都有些突兀地支了出来,只不过他一直笑吟吟的,走进太守府的时候都驱散了聂卿连日的消沉。
“怎么是你来了,”聂卿连忙上前把顿白拉着坐下了,上上下下地把人打量了一番,“当日你不是受了重伤吗?你现在修养好了吗周方就把你派出来。”
堂里立在一旁的下人见顿白身姿利落,知道他二人有事情商议,连忙利落地退下了,聂卿叫住最后一个人,让他送一碟点心上来。
顿白被按在椅子上,也不挣扎,他举起胳膊使劲锤了锤自己,喜气洋洋地给聂卿报告:“放心吧姑娘,主子给我请了圣手乌龙先生,我身上的伤早就痊愈了,只是主子一直不放心,硬逼着我吃了许多补药,我现在身上贴了好多膘呢,大哥他们都笑话我了。”
下人很快低着头把点心送了上来,聂卿把它推到顿白面前,努了努下巴笑道:“你来得匆忙,尝尝这点心吧,补药汤子苦得很,你吃些清清口。”
顿白略歪了歪头,奇道:“姑娘不想知道我究竟带过来什么消息吗?看姑娘这胸有成竹的样子,难道早就猜到了?”
聂卿脸上笑意不变,轻轻点了点头道:“能让你这么匆忙地送过来,怎么,太子殿下扫清了阻碍,让那群世家闭嘴了?”
顿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放到嘴边的糕点一时都忘了往嘴里送,“姑娘真神了,”顿了顿,他脸上浮起来个饱含深意的坏笑,“难怪主子经常说,姑娘与他同心呢,我还没说什么,姑娘就已经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吃你的,”聂卿被顿白这话说得有些脸热,她不由得又想起来秦舫离开前看她的眼神,“净胡说!”
顿白一口咬下半块点心,那点心里掺了蜂蜜,甜而不腻,正和顿白的口味,他吃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从怀里掏出来两封信,都递给了聂卿,正色道:“姑娘不必太过担心,禁军统领和不佳虽然现在在天牢,但他的长子还在禁军里,血月之夜刚过禁军就点兵开拔了,只是路程遥远,主子已经与和良将军暗中商议了,先派前锋军过来,我来的时候,前锋军已经过了阆州了。”
“这还有一封信,是老夫人和楚将军写的家信。禁军点兵的时候,主子奉圣人的旨意抚慰将军府,我随行,”顿白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陈旧布偶,“这是老夫人托主子转交给姑娘的,楚将军说有些话信上写不下了,让我告知姑娘,不用担心家里,姑娘有什么想做的尽可以放手一搏。”
聂卿闻言鼻子有些酸涨,心里也像被人扭着,离京那一晚,她朝祖母和母亲磕了三个头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将军府,除了自己的那柄鬼头刀,她什么都没带。
聂卿垂下脑袋,低声问道:“我祖母和阿娘,她们,身体可还好?”
顿白刚把另外半块点心咽下去,噎得慌,看见聂卿这个样子,他连忙捧起手边的茶盏牛饮了两口茶水,把点心碎彻底咽下去才急急忙忙开口说道:“好得很好得很,姑娘不是借口去了庄子养病吗?老夫人和楚将军现在也去了庄子里,圣人和皇后娘娘时不时地赏赐些补药下去,我来之前,老夫人精神矍铄,说话有力得很,比我们习武之人还要稳健呢!楚将军就更不用说啦,有她在,京城里的那些泼皮无赖都不敢上街了。”
这话一说,聂卿立刻想起来少时在佛母城,她跟她哥哥闯了祸,被楚锦书提着鸡毛掸子满佛母城撵的记忆,楚锦书跟聂河可不一样,聂河每次说要打他们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从来不下重手,楚锦书那鸡毛掸子可是抽得实实的。
她心情顿时舒畅起来,握紧了顿白给她的那个小布偶。
那小布偶其实就是一匹马,佛母城里有一阵子盛行这种小玩意,家里有钱的就花点银子从西戎行商手里直接买,没钱的也有母亲妙手亲自给孩子缝,聂卿那个时候脾气执拗,非要楚锦书给她缝,可是楚锦书哪里会女红,当时佛母城的事务又多,她就没理聂卿。
小孩子之间也有攀比,聂卿没有这个,就被同龄的小孩子笑话,她更生气了,回家之后谁都不理,当夜她气性消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朦胧间看见楚锦书在她枕头旁边放了一个小马布偶。
楚锦书特意找了城中巧手的妇人学的,她手上不知道扎了多少个洞,才缝出来这么一个四不像的布偶,聂卿很是珍惜这个小布偶,从佛母城带回了望京,一直没有离过身,后面离开将军府,她才舍了那些东西。
聂卿轻轻捏了捏那个小马布偶,里面填充的棉絮已经冷硬结块了,它原来是用鲜亮的茜红色缝的外皮,这么多年过去,颜色已经褪了不少,但是摩挲着,聂卿还是能想起它陪伴着度过的每一夜。
只是这触感,好像有点奇怪,聂卿面色不变,右手却仔仔细细地沿着小马布偶按了按,里面的棉絮里好像镶嵌了一块……令牌?
聂卿心神一凛,她立刻意识到那个是什么东西,顿白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问道:“怎么了,姑娘现在是发觉了什么吗?”
“没有。”聂卿下意识否认了,如果这个令牌真的是边西楚家的家主令……那她现在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太子舫,他现在在京城跟那些世家周旋,不能再为了这个分心。
“不过,”聂卿把布偶跟信件放到一边去,微微叹了口气,皱眉问道:“我现在的确有个消息要问你,你知道,檀安和栖安吗?”
顿白一愣,犹疑地说道:“我知道,檀安是和提白大哥一起出来的影卫,算是影阁中影卫的元老了,栖安是檀安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他们两个本事很大,我刚跟在主子身边的时候,主子就把他们派来了西疆军,这应该已经有十几年了,影卫的忠诚……”
听顿白吞吞吐吐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聂卿脸色一定,扶额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他们是殿下派过来的人,我怎么会怀疑他们的忠诚呢,是之前,我们趁着血月之夜偷袭了西戎人的前锋军,当时我们兵分两路,我带人去烧了前锋军的粮草,檀安和栖安两个人则等西戎人乱起来去毁掉他们的重型投石机。”
说到这,聂卿面色又凝重起来,“当时我们打了西戎人一个措手不及,但是有另外一拨西戎人,他们突然从后方插了进来,我给他们发了撤退的信号,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收到他们的音信。当时檀安跟我说,他们熟悉那小镇的地貌,里面还有影阁的暗道,他们有万全准备。”
顿白闻言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檀安说得并没有错,那个小镇我知道,一开始的确是影阁的据点,底下的确有影卫们挖好的暗道,他们两个的本事,在影阁所有的影卫里都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当年那个右相倒台,他家里的证据就是他们两个取出来的。”
“影卫以影阁烟花为令,当时姑娘既然放了主子给的撤退烟花,他们两个一定会听令的,他们现在还没有回来,很有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绊住脚了,”顿白捏着下巴思考着,“影卫都是死士,是不会做别人的俘虏的,穷途末路的时候,我们会自己了断自己。”
聂卿没想到影阁中的影卫还有这层布置,她眉头拧起来,却没再多说什么。
二人面对面坐着,一时静默无言,顿白又拈了一块点心,他偷偷拿眼睛瞥了下聂卿,见她还是紧皱着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在心里默默嘀咕道,看姑娘这样子,也不像是对主子动心呀,他跟随主子南北奔波,见过不少对主子痴恋的女子,她们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为什么主子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好像下一刻就能把姑娘迎回东宫做太子妃了。
聂卿把杂乱的思绪勉强理清压在心底,她抬头看向顿白,外面突然有个人急匆匆地跑进来了,她定睛一看,是守在北城墙的周瑛。
“怎么了,”聂卿看他气喘吁吁地站在自己面前,立刻给他倒了杯水,“是西戎人有异动吗?”
周瑛满头大汗,面色焦急,他看了顿白一眼,聂卿会意,对着周瑛摇了摇头说道:“自己人,他刚刚将禁军发兵的消息传过来,你要是有要紧的消息传递的话,就直接让他听吧。”
“不是西戎人有异动,”周瑛勉强压平自己紊乱的气息,他眼中是蔓延开来无法收敛的惊慌,“是佛母城,佛母城那边突然发生了暴乱!”
聂卿把水递给周瑛,沉着脸色道:“器琢阿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佛母城里的百姓跟西疆军比邻而居多年,怎么会突然发生暴乱?”
佛母城的城设本来就跟其他三座大城有所不同,外城和中城是百姓们的居所,临西边是西疆军的军营,这些年,两边一直和谐相处,聂河统兵甚严,没有将士敢违背军令去骚扰百姓,而且西疆军操练多,常有人受伤,军中的草药,也多是佛母城的百姓自己采摘或者是从外面收购低价卖过来的。
周瑛一碗凉水灌下去,因狂奔灼痛的肺腑总算冷了下来,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还不是荣申那个混账!他自己在外城养的那个外室家中有个二流子弟弟,那地痞借着荣申的名头在外面作威作福,收了许多个流氓小弟,佛母城有个人借了他们的叶子钱,一时还不上,那些人竟然在这个关头烧了人家的屋子,一家五口,全都葬身火海了。”
“什么?”聂卿和顿白勃然色变,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聂卿脸色遽变,厉声问道:“现在呢?现在如何了?送信的人在哪?”
迦婪若同样的计策对她用了两次,她竟然还不长记性!
他的目标从来没变过,一直都是佛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