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北境仍然天寒地冻,大雪漫天飘扬而下,陇江关南北两方却火热得很,北疆军架起了高高的哨所,巡防换得越来越勤了,而北蛮人也毫不畏惧暴露自己,在关外的那片草原雪地里支起来颜色通红的火架,黑色的狼旗在空中无声地挥动着,像是某种暗示。
挫白当晚是跟着沈逢川一起出关迎敌的,夜色下,火把被强风吹拂着,劣质的黑烟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挫白被熏得眼睛不住地流着泪,但他武艺出众,知道怎么避开强风,但是拿着火把的那些北疆军士兵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一样,他们拱卫在沈逢川身边,大声地嘶吼拼杀着。
北蛮人的狼刀狠辣锋利,就在两方人陷入激战之时,格满部落那边却突然吹起了响亮的号角声,两方人一顿,北疆军更是全员都警惕起来。
但是北蛮人并不是要发起总攻的样子,最后面的北蛮将士虔诚地让开了一条道路,挫白看见从那条路尽头跑过来一匹俊秀高大的马来,那马雪白,但是四只腿下半部分都是漆黑的颜色,在黑夜中看着像是一只从地府里跑出来的马匹,可以腾空骑行。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那是北蛮人的新狼王。
赫澜这个名字,一战响彻整个北境。
是夜下起大雪来,两方人没有输赢,但北疆军这边主帅重伤,士气大减,但所幸主帅营中几位主将团结一心,及时稳住了局面,将后面攻上前的几波北蛮军都打退了。
那箭上淬了毒,沈逢川强撑着没有在阵前露出痛色来,回营之后就直接昏迷过去了,也正和隆庆帝说得那样,幸亏有那些丹药撑住了他的根本,才让他不至于当场毒发,挫白秘密地把在北境游历的陈白叶请尽了军营,及时地救回了沈逢川的性命。
但是难过的日子才刚刚到。
挫白在沈逢川重伤昏迷不醒的时候才知道北疆军这些年过得比他们所探到的还要糟糕一点,就看那松烟火把吧,很明显不是朝廷配发下来的军用火把,倒更像是从老百姓手里买回来的粗造滥制的东西。
打起仗来,东西消耗得就快,挫白混在几位主将身边,听着他们谈论战报,面上虽然不显,但心里怒火滔天,特别是眼见着将士们每日的饭食越来越稀,他刚来的时候还是吃饭,现在反倒是喝起稠粥了。
那要是再往后呢……
这仗要是打的时间长一点,后面北疆军的日子怎么过,吃草根树皮饿着肚子跟吃牛羊肉的北蛮人打吗?
挫白第一封影信刚送出去,就已经开始着手写第二封第三封了。
平躺了太久的大燕开始艰难地翻身,东境和南境听到了西、北两边的消息,也都抓紧了手中的军务,尤其是东边,南边塔可十二寨住在深山之中,基本上与世隔绝不问世事,他们连税赋都不用交,但是东边不同。
太祖皇帝广开商贸之路,海外商贸尤其盛行,许多人出一趟海就能变成富甲一方的大户,东境有一段时间格外忙碌,但跟香料银钱联系在一起的,是海难和海盗。
近些年,有不少东瀛人来大燕做生意,但是东疆军逮到过好几次以做生意之名窥视海边防务的人,西边北边战火一起,东疆军主帅钱长春立刻就嗅到了不同的味道,他加紧了水军训练的频率,对出海的商船把控得也更严格了。
乌龙先生出身塔可十二寨,自幼学医,后来出门游历,又从山野中一位隐居神医那学来了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灸之术,他妙手回春,等药引炮制好之后,在宫中待了不多日就将隆庆帝身上的毒拔了个七七八八,越皇后也清醒过来。
这些事情都还没来得及传到西境,锡蓝城众人忙得脚打后脑勺,聂卿的嘴上都起了一圈血泡,不经意间碰到就钻心地疼,禁军初来乍到,十分拘束,但他们其中有些人生在皇城长在皇城,自诩高人一等,就这么几天的功夫,西疆军内已经起了好几起冲突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聂卿再好的脾气现在也要发了,她坐在中军帐内,旁边一圈人站的整整齐齐,都垂着眼睛冷冷地盯着跪在中间的两人,“现在大敌当前,你们倒是会内讧,替人家帮起忙来了?!”
左边跪着的那个是禁军的小头领,右边那个是西疆军的将士,两人都跪着,脸上挂着明晃晃的怨气。
聂卿微眯了眯眼,她认识右边这个小将士,这人是佛母城中长大的,笑起来一口白白的糯米牙看着就让人觉得特别喜庆,他平时待人处事都十分和善,不是会主动挑起事端的人。
但是现在左边这个禁军小头领头上还缠着白色的伤布,嘴边也青青紫紫的。
想到这,聂卿眼神微变,重重地一掌拍在桌案上,疾言厉色地叫出了那小将士的名字:“卫河!我之前下的令,你都当作耳旁风了是吗?西戎人大军就在城外,你力气那么大,不对着他们使,先对着自家人犯冲!军纪军令,你是全都不记得了吗?”
卫河闻言一下子抬起头来,那双牛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看着聂卿,急切地说道:“不,不是这样的,实在是,实在是荣大富他欺人太甚了!”
他狠狠剜了一眼跪在旁边的荣大富,心里那口恶气一直梗着,“将军说要我们好好跟禁军兄弟相处,他们来了我们也都忍着让着,我们把军中最好最软的铺子都给了他们,还把炭分多了一点给他们,可是他们一直得寸进尺,占我们的口粮,还骂我们是因为太废物才丢了佛母城,说我们都是边城的土包子。”
荣大富缩了缩脖子,他想反驳,可是看见卫河的眼神又讪讪地躲了回去,他也是没想到这个受气包泥腿子会突然变脸直接扑了上来。
聂卿心里有了点猜想,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卫河应该还是不会生气到把人往死里打的,这个荣大富,恐怕还说了什么更让人愤怒的话。
卫河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重重地喘着气,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吐不快,“不仅是这样!将军,他们还说禁军过来是为了取代西疆军的,圣人要把荣佳统领点为西疆军的主帅,到时候我们都得是废棋,就跟,就跟那些已经战死的兄弟们一样!”
一旁站着的几个禁军统领都面色大变,荣佳压根没想到荣大富竟然会在吹牛皮的时候把这件事情也说出去,这话只是荣家一开始的打算,根本没想着去做,都这个关头了,荣家还想着争权夺利,那不是把脊梁骨往百姓们的茶桌上送吗?
而且这种事,要是真做了,不是明晃晃地打西疆军的脸吗?
见另外几个禁军统领都狐疑地看着自己,荣佳额上立时冒出来许多的汗珠,他一把上前对着锡蓝城众人弯腰拱手说道:“末将绝无此意!现在大敌当前,禁军被派过来也是为了对抗西戎人的,这种荒谬的言论,一定是为了离间禁军和西疆军之间的情谊!”
他瞪了一眼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荣大富,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究竟是何人指使你的?让你把这种诛心的事情往本将军身上推?!”
荣大富面如土色,他当时只是趁无人之时悄咪咪喝了点小酒,借着那点酒意顺口吹给了跟自己交好的几个禁军将士,哪里能想到卫河竟然把这些话也听见了,他眼珠一转,重重地往地上磕了两个头,哭喊着道:“末将,末将冤枉啊,我只是尚未离京之时上了一家酒馆,听那些老百姓茶余饭后闲谈的,是末将昏了头——”
“我看荣小统领,不是昏了头吧,”秦舫从外面一撩帘子进来,身上穿着的竟然是四爪太子蟒袍,他头戴紫金冠,面色十分冷冽,“孤从望京一路往肃州来,路上可是看见了不少以荣家之名作威作福的地方权贵,尤其是鞥州!他们可不是乡野百姓,会随口把这种传言当真。”
中军帐内所有人顿时都跪了下来,聂卿眼中惊诧未消,被荣昭拉着也跪了下来,她脑中的思绪现在也变成了一团乱麻,她混乱地想着,太子舫这又是发什么疯?
太子最尊贵,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中军椅上,聂卿压下心中繁多杂乱的想法,微微低垂着头站在秦舫身后,听他训话。
“都起来吧,我看大家都知道现在是大敌当前,就不要在意这些虚礼了,”秦舫脸色依然冰冷,锋利的眼神看得底下跪着的几个各怀鬼胎的禁军统领如芒在背,“不过孤的确很想知道,在场几位荣将军,知不知道这件事?”
几位荣将军刚起来登时又利落的跪下去了。
现今帐中,荣家为首的将军有三人,荣皓荣昭是西疆军这边的,荣佳是禁军这边的,他们三人被这句淡淡的问话问得汗如雨下,荣皓和荣昭已经在心里把荣佳骂了个狗血喷头,荣皓暗暗咽了下口水,紧着头皮回答道:“末将不知此事,自西戎人攻城,家中问候的家信都少了许多,阿爷只叮嘱我多杀敌寇为国立功。”
荣昭也道:“末将同样不知此事。末将来锡蓝城之后,就一直协助越太守管理城中诸多事务,还有西疆军的军务,忙得分身乏术,并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传闻出现。”
荣佳见锅转了一圈转回自己的身上,连忙焦急地否认道:“禁军急行军,近几日才到的肃州,末将来锡蓝城之前,家中长辈同样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约束麾下将士,务必要把西戎人赶出去,若不是荣大富今日这么做,末将现在还不知晓呢!”
秦舫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问道:“这么说,就是鞥州紧邻肃州,百姓茶余饭后编出来一点谈资,那些豪绅以讹传讹信以为真了?荣家并无在此刻窥伺西疆军主帅之心?”
荣佳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荣皓和荣昭也都齐声称是,三人都汗流浃背的,荣昭却从这句话里仔细琢磨出了一点不同的味道,他斗胆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堂上的秦舫,觉得心里那点怪异的感觉更清晰了些。
他从没见过太子舫,但为何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如此熟悉呢?
太子舫问“荣家并无在此刻窥伺西疆军主帅之心”,是代表圣人已有新主帅人选么?
越安和聂卿也都想到了这一点,聂卿心里一跳,想起来前两日秦舫问她,如果有十成把握,她愿不愿意对着全军将士公开自己的身份。
她当时说,要真能那样,她当然愿意,现在军中看着紧,实则还是一盘散沙,尤其是现在禁军也过来了,情况更乱。
这也是她在发现西戎人的阴谋之后保着荣申性命的原因。
但是现在荣申已经死了,情况不能更糟,主帅之位就不能轻易托付。
他不会是想在现在……
下一刻,秦舫就淡然开口说道:“孤此次前来,是为了一桩要紧的事情,圣人让我带来了一封手谕,孤看了一下,帐内人来得也差不多,尔等跪下听旨吧。”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越安跟聂卿快速走到堂下,率先跪下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聂卿在间隙带着询问和震惊地看了一眼秦舫,发现秦舫也在看着她,还对她挑了挑眉。
……那应该是她猜得没错了,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他是怎么讨到圣旨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得知骠骑将军聂河之女聂卿,师出冰谷绝地,习得绝世兵法,堪为大任。今特封为西疆军主帅,统领三军,十万禁军暂并做西疆骁骑营,众将辅佐在右,今特赐珠帛三十万,黄金十万两,待大军凯旋之日,再于黄金台上行加封礼。钦此!”
这道圣旨将众人都打懵了,除了在场几个知晓聂卿身份的人,其余人皆是一脸不可置信。
尽管早有准备,聂卿还是有些愕然,越安和荣昭都扯了扯她,她才将双手高举过头,高声道:“臣领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