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除了知情的几个人,所有人都呆愣在了原地,荣大富张大了嘴,满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堂前一派和谐的几人,荣佳已经回过神来,太子舫之前漫不经心说的那些最后一句话才是最紧要的,就等着他们下套呢。
荣申跟佛母城一起湮灭在了西戎人的铁蹄下,现在西疆军中并没有主帅,在这个关头,荣家更不可能放开本来握在手中的兵权,但是底下有资历的将军人选不少,荣皓、周瑛还有那个在锡蓝城盘踞日久的刘十方。
荣家原本打算将荣皓一点点推到圣人面前,轮不到他荣佳,但是荣晖和荣皓离京太久,态度也越来越模糊不轻了,京中局势诡谲多变,荣泰不敢再冒这个险,在与东宫的对峙中落于下风之后,他将荣佳提了上来。
现在这个情况,荣佳咬了咬牙,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说道:“臣等不敢不尊圣人圣意,只是楚校尉怎么又变成了骠骑将军之女了,若是贸然这么决定,恐怕三军也有所疑窦。”
按大燕律法,冒名顶替他人从军,重则斩首示众,轻则流放千里。
聂卿现在这样,冒名顶替之罪一定是坐实了的。
西疆军虽然没有女子不能从军的规矩,但这一点都是各人心照不宣的事情了,北疆军那个女儿营不知道被朝廷里的老学究攻讦过多少次了,有不少人都在底下明嘲暗讽沈逢川假正经,什么女子也可从军,明明就是在军营里安了个妓院。
秦舫面上笑意不变,转过头来看着还跪着的荣佳,“荣都统,父皇下了这道圣旨,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很明显,就是从头到尾隆庆帝都知道聂卿的身份,是默许她以楚以武的身份到西疆军来的,更或许是,聂卿的这个身份以及她离京跑到肃州来,都是隆庆帝下的命令。
“若是荣都统不明白,”秦舫走到荣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孤就直说了,聂卿,哦不,现在应该称呼聂大帅了,她改名换姓来投军,本来就是父皇的意思,昭狱之前查到了西疆军中有人与迦婪若勾连的证据,主帅及那八千将士战死另有隐情。”
秦舫面上还端着温润的笑,似乎他现在就是好脾性地为荣佳解释,但是荣佳总觉得他的眼神里面藏着阴恻恻的东西,那东西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而且太子舫提到的昭狱,荣佳是听族中长辈提起过的,当年弯月骑被裁撤,那些人并没有就此隐没在惶惶大众之间,虽解散了大半,但剩下的有一部分并入禁军,成了如今拱卫皇城的金吾卫,还有一小部分进了昭狱。
荣佳心里惊慌,但他咬紧了牙关面上没有显露出来一丝一毫,荣申当日串通迦婪若给聂河下套的事情京中是知道一些的,而且也并非全然都是荣申自作主张。
但是那件事的知情人,本来就只有两三个,现在也全都被灭口了,当年的痕迹也随着那八千人被马蹄踏碎的尸身一起埋葬在了牛头崮,昭狱能从哪里查出来证据。
太子舫现在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意思是聂卿的主帅职位无人可以置喙,但荣佳还是觉得心有不甘,就好像是太子舫把什么本属于他的东西从他口袋里掏了出来送给了他最讨厌的人。
而且……
太子舫早已过了及冠之年,但一直没有娶妃,甚至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东宫后院空悬,这些年一直都有人抢破了脑袋像往东宫里面塞人,但是一直都没有人成功过,朝臣们私下都在议论,太子殿下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不然如此血气方刚的年纪,难道每次都……自渎吗?他一个天潢贵胄,何须委屈自己到这步田地?
现在看来,太子舫恐怕是早就对聂家唯一的女儿动了心思,娶聂卿做太子妃,就相当于拉拢了三境的兵权,西疆军自不必说,眼见着就要尽归她麾下了,荣家也早就暗中查探到了沈逢川一直与聂河有书信往来,东疆军“铁锁江流”钱长春跟聂河细算起来是师出同门。
且聂卿母亲是楚锦书,也就说她身后还站着边西楚家,太子舫若真娶了聂卿,那东宫的地位将无人能够撼动,荣家到时候就很被动了。
荣佳低垂着头,给了一直跪在他身后偷偷拿眼神瞥他的荣大富一个暗示。
荣大富当惯了荣佳的狗腿子,他抬起头来,像是无知无畏般大喊大叫起来,“太子殿下,若是这主帅之位交给帐内的几个大将军,兄弟们都认了,可是楚将——聂将军,她可是个女人,本来进军营就是不祥之事了,现在还把这么紧要的位置交给她,是不是,有失体统啊。”
这话说得荣佳也有些心惊肉跳,这一套其实已经来过许多次了,但他没想到荣大富不知道是胆子太大还是脑子太蠢,竟然变也不变一下,直接当着太子舫的面质疑圣旨有失体统。
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荣大富好似没有察觉到帐内气氛突然紧张起来,继续说道:“而且,末将虽然只是个小卒子,但也知道主帅之位有多重要,帐内这许多资历足的将军,聂将军来西疆军才多久,能统率三军吗?”
秦舫在心里嗤笑一声,荣家一个小小的统领,竟然如此狂妄,百年勋贵世家,教养也就那样吧。
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反正是早晚要做的,秦舫遏制住从心底流出来的狂热,脸上的笑意淡了淡,换上朝堂上理政的储君威严,他失望地看着帐内几个荣姓的将领,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跪着的荣佳身上,轻声道:“善璞,孤在京中时,也听说过你舍身控住了惊马,避免那两个无辜幼童丧命于马下的惨事,只是没想到,你身边带着的人,竟然如此……”
说到这,秦舫声音骤停,良久,他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禁军统领和墨突然发难,一脚踹翻了荣大富,抽刀搁在了他的脖颈上,厉声骂道:“圣人旨意岂容你揣测?!若要留你这种害群之马在禁军,禁军的名声只怕早晚要被败坏干净?太子殿下仁厚,不治你的大不敬之罪,你不知道谢恩,竟然还蹬鼻子上脸了?!”
荣大富浑身冒着冷汗,但他知道既然已经问出口了,便不能退缩,强自梗着脖子道:“和统领要杀便杀吧,末将性子直,该问的事情就一定要问,凭聂将军的资历,如何服众?”
“为何不能服众!”一直都未出声的荣昭按住了想要出列的聂卿,转过头来冷眼看向荣大富,“荣都统,你一个人代表不了全军,我随着荣大帅待在佛母城已有八年,我觉得主帅之位非聂大帅莫属,她当仁不让!”
荣昭声色俱厉,每一句话都如刀,“我问你,若是你,你可能预先察觉丰城失陷?她能!她初来乍到就敢随着风营主将出探倒篮沟,身负重伤九死一生地把丰城失陷的消息带回中军帐,佛母城才多加了丰城角!我问你,若是你,你可能昼夜不停及时在北蛮狼骑的围攻下救下人来?她能!她当日冒着倾盆大雨带人前往鞥州,准确找到了北疆军留下的痕迹,险之又险地救下了沈大帅!”
“女子偏见实在荒谬!”荣昭见荣大富和荣佳都看着他,眼中写着“叛徒”,荣大富脸都气成了猪肝色,他不给他开口反驳的机会,继续说,“大燕不是没有女子为帅的先例,太祖开国,现在凌烟阁上就供奉着那位女主帅的牌位,往近了说,先聂河大帅的贤伉俪楚将军亦算是一位帅才,肃州原来有多乱,在场几位将军应该都知道,楚将军巾帼不让须眉,六败沙匪头领,一手奠定了现在肃州平稳的局面!”
荣昭说完这两句话,便对着秦舫低头,他拱手举过头顶,高声叫道:“臣愿尊聂卿为西疆军主帅,尽心辅佐。”
荣佳没想到荣昭会临阵倒戈,先前送回京城的消息都说这人才智过人,是可用之人啊?
没等他眼中震惊褪去,周家的周瑛竟然也对着秦舫作了个揖,高声道:“臣也愿尊聂卿为西疆军主帅,她待在锡蓝城这段时间都是带着将士们冲锋陷阵的,军中无人不服。”
荣皓消化完楚以武是聂家嫡女聂卿的消息,再一看越安荣昭周瑛三人,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周瑛说得并没错,她有谋略没架子,更是聂河唯一的继承人,最重要的是,她不是那种弄权谋私的人,是收拾现下一盘散沙境况的最好人选,他与刘十方对视一眼,也拱手,异口同声说道:“臣也愿。”
西疆军这边是一边倒的局势,荣佳的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身体左侧的响动,他心下有些骇然,转头看着现今禁军的总头领和墨收起长刀跪了下来,也对着秦舫拱了拱手,声音沉稳如一座大山,“臣也愿,必定全心辅佐。”
那就没有什么好争的了,荣佳见此事已定毫无转圜余地,硬撑着说道:“臣也愿。”
中军帐内的矛盾消弭了,这封圣旨很快就颁到了锡蓝城内,原来的禁军改做了西疆军的骁骑营。
帐内众人都各怀心思地离开了,秦舫跟聂卿将众人送出了帐外,又和和气气互相谦让着走回了帐内。
越安还没走,见两人又走了进来,他脸一下子垮了下来,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聂卿跟秦舫都连忙收敛了脸上的喜色,像两只鹌鹑似的垂着脑袋听训。
“太子殿下!”越安还没开口聂卿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心里升起来一点幸灾乐祸来,秦舫过来的时候她就百般不认可,哪有储君天天往外跑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懂不懂,“你怎能将己身置于不顾!”
越安面色铁青,他深呼吸一口气,气得一时有些头昏脑胀,扶住了一旁的桌案,聂卿面色大变,连忙上前几步把人给扶住了,秦舫想到越安会生气,但是没想到会生气到这个地步,他连忙拿过旁边茶壶倒了杯热茶出来,乖顺地递到越安面前,道:“舅舅不要生气,我这次来是问过了父皇和母后的意见的,秘密出行,身边也带足了侍卫。”
越安缓过一口气来,他接过那杯热茶喝了一口,转过头来眯眼看着秦舫:“你就有恃无恐了?现在京中有多少人盯着你这个储君的位置,真是胡闹,宣个圣旨还需要你自己亲自过来?”
秦舫笑得高深莫测,“还是舅舅知道,的确,我这次过来,不只是为了这一件事情,父皇还给我交代了别的事情。”
“舅舅,这封圣旨必然会引起朝野上下的震动,只有我来,才能先一把震住军中的非议,太子仪仗就停在帐外。而且,母后知道我要过来,还特意准备了一些东西让我带过来,现在我已经着人送到太守府上给舅母了。”秦舫刻意压低了语调,“里面有外祖写给您的信。”
越安心头大恸,眼底迅速染上一层浅浅的热意,他轻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岁。“罢了,现在局势风云多变,我们这些老骨头怕是跟不上你们的思维了,迦婪若想法奇特,我的想法太过保守,你从小鬼点子就多,昭狱里的那批人现在应该是为你所用了吧,鲤奴也是,你们两合计合计。”
他不再多说,对着秦舫行了个礼就疾步走出了帐外,往太守府奔去。
帐内只剩下聂卿跟秦舫两个人了,二人对视着,突然破防大笑起来。
秦舫跟变戏法似的从四爪太子蟒袍里掏出来三四个小瓶小罐,他拉着聂卿坐了下来,聂卿吃惊地看着放在桌案上的东西,用狐疑而又敬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秦舫,憋了一会还是直言问道:“你这蟒袍看着挺合身的,怎么能藏那么多东西?”
秦舫哑然失笑,没回答,只对聂卿说道:“闭眼,我帮你把脸上这人皮面具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