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卿看着面前这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换了个想法上下打量着人。
提白被她审视的目光看得莫名有点毛骨悚然,但他还是秉持着影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要求一动不动。
“可以啊,”聂卿看向秦舫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着提白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你们影阁还真是什么都做啊,扮人也扮得那么像,身高体态都跟我几乎一模一样,怎么,你还会缩骨功吗?”
提白在心中暗松一口气,秦舫之前对他说过,无论聂卿问什么,都照实回答,他脑中莫名想起殿下少年时得知真相的时候状若癫狂的悲苦相,心里紧了紧,他微微弯腰拱了拱手,说道:“这是影阁里的师父教的,不只是我,主子也会。”
此话一种,房内的氛围都静默了一瞬,秦舫眉峰一拧,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和羞恼,但是没等他说什么,聂卿就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对着提白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别守在这里了,我出来时有许多人都看见了,你尽快回去,我把东西写好会让人交给你的。”
提白觑了一眼秦舫,看见自己的主子面上隐隐流转着不悦,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帅都发话了,那你还不快点回去,记得别把戏演砸了。”
听出秦舫最后一句话里隐藏的意思,提白心神一凛,严肃起脸来回答道:“是,属下告退。”
秦舫心里有些忐忑地打起鼓来,他知道提白说那句话是为了什么,四个亲卫里,提白是最早跟着他的。
他既恐惧让聂卿知道影阁的真相,又想让她了解,他在她面前不是那个端方的太子模样,但是也没有把自己全暴露给她。
将军府里出来的人,骨子里就沉淀着嫉恶如仇的品格,聂河当初退出京城权力漩涡,是听了父皇的话,但又何尝不是因为,他自己讨厌那些争权夺利的丑态呢。
聂卿应该更甚,毕竟那样疼爱她的父兄,都是因为争权夺利,才被算计死在了战场上。
他想让她疼他,但是又害怕她会觉得自己是条摇尾乞怜的狗,不配与她站在一处。
出乎秦舫预料的是,聂卿好像没听出提白刚刚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转过头像小时候在飞凤殿里那样笑眯眯地问他:“殿下,我看你的那些护卫,都穿好了甲严阵以待了,怎么,咱们是连夜就走吗?”
秦舫听着她的话有一瞬间的愣神,他听见自己恍惚地“嗯”了一声,很快恢复过来,也笑吟吟地说道:“不错,北疆军过不了几日就要大乱了,那个刘千山是个心胸狭窄之徒,现在沈逢川让他暂代主事者一职,但他不会满足的,我已经吩咐了人盯死了他了,北疆军换帅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那么多主将里,只有一个人勉强能用。”
“这个勉强能用的人,”聂卿会意,“应该是跟我有关系了。”
秦舫一边点头一边找聂卿写暗令要用的东西,“不错,那人名叫楚青刀,是边西楚家的人,算起来,你还得叫他一声舅舅,咱们这次过去,就是为了给你舅舅撑场子的”
他从床边摆着的鸳鸯木箱里摸出来一沓纸,又取了根狼毫笔和一块描金墨锭来,聂卿接过纸笔摆好,看见秦舫拿起茶壶往砚台里倒了点清茶,不甚熟练地磨研起墨锭来,黑色的墨很快在温水柔和的缠绕下一点点化开。
桌上的灯花突然爆了一下,聂卿一抬头就看见太子殿下半边脸被温柔的灯光遮盖住了,轮廓分明,她在那一瞬间对前辈说过的话深表同意:灯下看美人,果然是越看越美的。
秦舫耐心地磨,聂卿看着那半台粗墨已经能用了,直接往里面伸笔调蘸,她提笔落于纸上,脑子里却想起来话本里常常提起的那句诗。
碧纱待月春调瑟,红袖添香夜读书。
美人捧墨,千里月明,这可是话本里谈情说爱的好时光啊,聂卿不注意就走了个神,她在心里默默骂了自己一声,但还是忍不住从心尖上默默渗出来一点喜悦,她不再想别的,专心致志地把之前自己想的那些事尽数写了下来,何人可堪大用,何人需要谨慎提防……
是夜,太子收到望京来的急报,连夜带着亲卫营回京了。
几人武功都很好,骑着快马飞速往北境去,等到了鞥州境内的驿馆,秦舫又戴上了“周方”的面具,只留下了按白顿白二人,驿馆里走出来三个人替换了他们。
四人换了一批马,等“太子舫”和太子亲卫浩浩荡荡出门去了,四个人才悄无声息地骑马离开。
到了只有他们四个上路的时候,脚步就没有之前那么快了,秦舫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大冬天地还在慢悠悠地摇晃着他那把扇子,聂卿扮作他的侍卫,跟按白顿白二人骑马跟在后面,等出了鞥州,她才问按白:“跟着咱们的人,现在离开了吗?”
按白眼中闪过诧异,面露欣赏地道:“大帅好耳力,不错,那跟着我们的人出了鞥州境就没有再跟了。”
几人不多时到了河州境内,聂卿已经能闻到从遥远的北方吹过来的风了,她心里一时生出来一些怅惘。
沈逢川是土匪出身,当时北方大饥,北蛮人乘机南下,流民被逼得没有活路了,造反的落草的多如牛毛,其中尤以河州为甚,河州盛产土匪。
后来沈逢川封了帅,成了天子面前的重臣,河州这边的土匪一个个与有荣焉,沈逢川有意招安,大多数人都进了北疆军,少数被围剿了,动荡也都平了下来。
眼下局势多变,河州境内竟然也风声鹤唳的,百姓们虽然还是照常生活做买卖,但是能看到南来北往的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挂着一点惊慌之意,秦舫找了个小马贩子,把四人的马都卖给了他,聂卿看他们两的互动,猜想这个人可能不是影卫,但应该也跟影阁有关系。
影阁的消息网布得那么广,几乎含括五湖四海,光靠影卫,应该是完不成的。
“主子,”按白突然面色凝重地出现在几人面前,“鞥州那边的影阁据点出了点事情。”
秦舫知道按白这话的意思,提按顿挫四人是他的太子亲卫,也是影阁当中地位最高的四个影首,如果影阁有什么事消息都传到了他们这,那就必然不是什么小事了。
“你跟顿白都留下,”秦舫略一沉吟,果断地下令,“等把鞥州的事情解决了再过来,我跟聂大帅翻过前面那座固牢山,在同乐镇等你们。”
按白上前一步,眼中染上焦急之色,“可是殿下,那样你身边就一个亲卫都没有了,若是遇到什么事——”
“不必多说,”秦舫对他招了招手,“之前我一个人又不是没有闯过,固牢山的地形也早早就探查过了,没有土匪,你们先把事情解决了,不管怎么样,影阁现在绝对不能乱,我迟早会腾出手来料理!”
聂卿在旁边听着,秦舫的最后一句话里隐隐带着杀意,她虽听不太懂,但感觉到,秦舫当日在弱水崖底跟她说得那些话,恐怕只有十一。
按白跟顿白对视一眼,咬牙领命退下了。
“我朝官道,还是太少了些,”二人来到一座山前,秦舫看着漫山青黄的颜色,突然感叹,“我们不能取道河州官道了,那样在路上要多耗费很多时间,抄近路吧。”
聂卿望着眼前这座巍峨的高山,一时觉得肩上那包银子变得更重了。
按白顿白一走,她就变成了苦力,那四匹马都是良驹,那小马贩子很上道,还多给了钱,现在他们这包裹里,除了干粮和水袋,就是几张银票以及沉甸甸的银子。
临上山前,聂卿突然想起来狼山上的那件事,她一把拉住了秦舫,脸色微凝,“殿下,你同我说实话,现在就咱们两个人,你到底认不认路。”
秦舫脸上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鲤奴,你在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不认路呢,当日在狼山上,我只是装作不认路而已,当时你对我那般警惕防备,我怕你真丢下江代瑚自己一个人先过来,只能装傻搏一搏了。”
聂卿狐疑的目光在秦舫脸上逡巡着,她怎么想都觉得秦舫当日的表现不像是装的。
这要真能装得那么像,那她真的是很想拜访一下影阁里的那些老师了,他们怎么什么都教,而且还能教出来那么多得意门生。
但是已经到了山下,二人也不愿意在这里浪费时间,这山看着十分高大,谁知道翻越这座山到底要花多长时间。
秦舫既然说山上没有土匪,那就不能保证没有什么别的野兽了,北境州府多虎狼,他们要真那么点背,那可有得缠,不在山上过夜是最好,要是真没办法也得先备出时间生火。
等上了山,聂卿才发现,这山中地形可谓是错综复杂,到处都是及腰高的茅草,人眼几乎看不出路来,一般只有经验老道的药农还有猎户才知道路在哪里。
但是他们现在前后左右目光所及都是一样的东西,下山也来不及了,聂卿只能咬牙相信太子殿下之前开的金口,希望他能跟按白那样准确的辨别方向。
眼见天色将暮,两人在山上走得满头大汗,秦舫靠在一棵要几人环抱的大树底下,微微喘着粗气,聂卿一把将那包沉甸甸的银子从肩头上卸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扔给了秦舫,道:“我背了一路了,换你背。”
秦舫没有接过那包银子,他做出了一个让聂卿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
聂卿看见他从腰侧捡起了那两块鱼形状的玉佩,对着还没完全掉下天边的太阳将它们合在了一起。
影阁的形象在她眼前一点一点化为灰飞,她轻轻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声,完蛋。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秦舫干脆地把那两只翻着白眼的鱼摔了回去,重重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对她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位兄,女侠,我们,我们好像迷路了。”
聂卿面无表情地看着秦舫,重重地深呼吸了一下,竭力按捺着因秦舫这一句话激起的怒火,友好地拍了拍秦舫的胳膊,建议道:“殿下,你以后在我面前,没有把握的事情,可以不用说得那么笃定吗?你这样,真地怪让人生气的。”
“算了,”聂卿嗔瞪了他一眼,对着他腰侧的那双鱼玉佩扬了扬下巴,“你把你那玉佩解下来给我,告诉我这司南怎么看南北指向。”
秦舫忙不迭把那玉佩跟祸害似的解了下来放到了聂卿的掌心,走近两步道:“这两条鱼合在一起之后就会翻白眼,白眼往哪个方向翻,哪个方向就是南方。这宝器是前朝一位制器大师晚年集大成之作,他本人性格比较顽,所以做出来的这个也比较古怪。”
聂卿听见秦舫后半段的介绍还带着一点沾沾自喜的意味,低下去的火再次烧得旺了,她偏过头去睨了一眼秦舫,“我知道了,现在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得生起火来,我看到前面有两块平整的大石头,我们就在那里住一晚,你看怎么样?”
秦舫从聂卿的那个眼神莫名想起了越皇后,在宫中,越皇后也用这种眼神看过隆庆帝,每次她这样笑,隆庆帝立马就住口了,他连忙点了点头。
现在天干物燥,山上还都是易燃的茅草,秦舫知道聂卿的担忧,她怕会起荒火。
二人往前走了两步,异变陡生。
聂卿的心思都放在了那双鱼玉佩上,那大师做得很好,随着聂卿的转动,那两条鱼的白眼也在往不同的角度翻,太阳只留了一层温柔的霞光,她看得太专心,等脚下踩的感觉不同时,她才感到不对劲。
“二郎,别——”聂卿第一时间报信,但秦舫走得太快了,两人一起踩进了陷阱里,被宽大的布网高高地吊了起来。